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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脖子說:
「十五六個,往小學校那邊去了。」
長脖子直著腰杆,坐上炕沿了。平日他在他六叔跟前,本來是不敢落坐的,現在知道正是用得著他的時候,他安然坐下,又添上一句:
「都挎了槍哩,有擼子②,也有大槍。」
韓老六等心裡平靜一點以後,才慢慢說:
「這幾天,你加點小心吧。」
長脖子答應:
「那我知道。」
這長脖子男人,名叫韓世才,外號韓長脖,今年二十七歲,生得頭小脖長,為人奸猾,是韓老六的遠房本家。論輩數,他是韓老六的侄子。韓長脖原先也還闊,往後才窮下來的。他好逛道兒,常耍大錢,又有嗜好③。後來,抽不起大煙,就扎煙針,兩個胳膊都給煙針扎的盡疙瘩,脖子更長了。偽滿「康德」九年間,他缺錢買煙針,把自己的媳婦賣給雙城窯子裡。為這件事,他老丈人跟他干起仗來了,他用刀子把左手拉破,倒在地上大聲地叫喚,逼著他老丈人賠了兩千老綿羊票子④,才算作罷。
①松江珠河縣的一個市鎮。
②手槍。
③抽大煙。
④偽滿鈔票。
韓長脖賣掉媳婦以後,平日倒騰點破爛①,販賣點餜子,這不夠吃喝,更不夠買煙。韓老六有時接濟他一點,就這樣他成了韓家大院的腿子。屯子裡的人都說:「韓老六做的哪一件壞事也少不了韓長脖。」
①收買破爛衣物,又賣給人。
這時候,韓老六瞅瞅韓長脖,說道:
「別看這會子威風,站不長的。」
韓長脖附和道:
「那還用說。」
「這幾天,你加點小心。我跟你六嬸子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還能帶家當進棺材去嗎?保住家業,還不是你們哥幾個的?可要小心,共產黨不是好對付的,『滿洲國』時候,一個趙尚志就鬧得關東軍頭痛。」韓老六說到這兒,停了一停,又問道:
「你近來有些啥困難?」
韓長脖吞吞吐吐說:
「還能對付,就是……」
韓老六沒等他說完,就朝裡屋叫喚道:
「你來一下。」
韓老六的大老婆子應聲走出來。這是一個中間粗、兩頭尖的棗核樣的胖女人,穿一件青綢子大褂,銜一根青玉菸嘴的長菸袋。韓長脖連忙站起來,哈著腰道:
「六嬸子。」
韓老六一面擦根火柴點著滅了的煙燈,一面問道:
「前兒李振江送來那筆款,還剩多少?」
「剩不多了,只有幾個零頭了。」大棗核存心把剩下的錢,往少處說。
韓老六吩咐:
「拿來給世才。」
韓長脖忙說:
「不用,不用,六嬸子你甭去拿。」嘴上這樣說,卻站著不動,等大棗核進去又出來,把一小卷票子塞進他的發黃的白布小衫兜兜里,他才哈腰道謝,退著往外走。韓老六說:「走了?捎個信給李振江、田萬順,叫他們來這一下。」說罷,他又躺在煙燈的旁邊,大老婆子坐在炕沿,咕咕嚕嚕埋怨起來。她怨世道,怨人心,又怨這個窮本家一月兩頭來,成了個填不滿的耗子窟窿眼。她說:
「來一回又一回,夜貓子拉小雞,有去無回。虧他這瘦長脖子還能頂起那副臉。」
韓老六聽到院子裡狗咬,鵝叫,接著屋外有腳步聲音,罵他大老婆子道:
「你懂啥?你就看見眼皮底下幾個錢。快到裡屋去。看有人來了。」大棗核順從地走了進去。一個戴尖頂草帽、穿破藍布衫的人走了進來。這個人看來歲數不小,辛苦生活的深深的皺紋刻在他的眼角上和額頭上,嘴巴上的幾根山羊鬍須上滿沾著塵土。一進屋裡,他把草帽取下來,拿在手裡,走到炕邊,尊一聲:「六爺。」大煙冒著香氣,燒得嗞嗞響,韓老六沒有回答。當院又叫鬧起來。有人罵那狂咬猛撲的大牙狗①:
「沒長眼的傢伙,才幾天不來,就不認識了?六爺在嗎?」那人一面問,一面進了外屋。
「進來吧,老李。」韓老六熱心招呼,連忙坐起來。李振江笑著走進來,把那帽檐搭拉下來的發黑的氈帽摘下來,挨近炕沿說:
「六爺,今兒晌午來一幫子人,說是工作隊,不知道是來幹啥的。哦,你也來了嗎,老田頭?」他扭過頭去,跟田萬順招呼,好像才看見他似的。
韓老六從炕桌上拿起一把小小的有藍花的日本瓷茶壺,把著壺嘴,喝一口,又輕輕地咳嗽一聲,再用他那一雙小綠豆眼睛向李振江和田萬順瞅了一眼,才慢慢吞吞地說道:「你倆都去租別人家的地吧,我地不夠種了。」
田萬順像是觸了一個悶雷,直直溜溜地站在那裡,用手緊緊捏著草帽邊發呆。韓老六要他退佃,他租不到好地種,還不清拉下的饑荒②,他跟他的瞎老婆子,又得要飯啦。李振江可不大著忙,他皺著兩撇寬寬的黑眉,尋思一會。他想:韓大棒子又玩什麼花招呢?備不住煙土漲價,想加租罷?但到後來,他想到了正題:一定是看工作隊來,要找他幫忙,先來這著下馬威。李振江笑著,眼睛閃出明亮的光來,他說:「地是六爺的,六爺要收,咱沒話說。」
①牙狗即公狗。
②拉下的饑荒,即欠下的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