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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子是靰鞡匠,腳長大骨節,去也驗不上。大小子呢,跟主任一樣,才剛辦事。」老王太太說到這兒,偷偷瞅瞅郭全海,看見他臉紅,又添著說:
「唉,年輕的人,主任也不是不明白,好容易娶門媳婦。咱也難開口。」
老王太太絮絮叨叨地,還說了一些,不知道是真心話呢,還是諷刺話?
郭全海從她家出來,沒有回家,也沒上農會。他信步往小學校走去。小學校的教員早睡了,課堂里沒有燈光,空蕩蕩的,沒有一點點聲音。他坐在小學生的書桌上,手裡搬弄著趙玉林的遺物,小小的藍玉嘴菸袋。從老王太太的言語和眼色里,他知道了這回參軍不容易動員的道理:都戀著家了。而他自己又不能起模範作用。他想起了趙玉林為大夥,把命豁上了。老趙也有媳婦,還有小嘎呢。他尋思著,這幾天來,他說話沒勁。自己戀著家,光叫人家去,人家嘴頭上不說,心裡准不服。想到這兒,好像是劉桂蘭笑著進來了。「你來幹啥?」「你不能去呵,咱們在一起才二十天。」說著,她哭了。把頭伏在他波羅蓋上,他心又軟下來了。冷丁地嘩啦一聲響,一隻花貓從天棚上跳在一張書桌上,把桌上一個墨水瓶打翻,掉在地上砸碎了。他睜開眼睛,心裡清醒了,眼前沒有劉桂蘭,他還是坐在小學校的空蕩蕩的課堂里,他掏出趙玉林的小菸袋,放到嘴裡。小藍玉嘴子觸著他嘴巴,他瞪著眼睛說道:「忘了你是共產黨員了?家也不能舍,才娶了親,就忘了本了?你不去參軍,戀著家,叫劉桂蘭拖住,完了跟著花炮走,叫人扔掉你。」
他抬手摸摸滾燙的臉龐,從桌上跳下,再沒有想啥,就往農會走。劉桂蘭才走,蕭隊長還沒有吹燈,他叫他進來,笑著說道:
「怎麼的?你們兩口子,那個去了,這個又來,倒是怎麼一回事?你沒有回家,上哪兒去了?」
郭全海沒有回答蕭隊長的這一連串的問題,坐在炕沿,嘴裡叼著沒有裝煙的菸袋。蕭隊長知道他有話要說,就等著他,半晌,郭全海才道:
「政委,我參軍去。」
蕭隊長從炕上跳下,有一點感到意外地說道:
「你?」
郭全海移開菸袋,平靜地回答:
「嗯哪。」
蕭隊長又說:
「這屯子的工作咋辦?」
郭全海站了起來說:
「你另挑人,李大個子,或張景瑞都行。」說罷,他就往外走。
蕭隊長叫著:
「別忙,別忙,還有一句話。」
但郭全海走出了院子。蕭隊長跑到門口連聲叫喚道:「郭全海,郭全海。」
腳步聲遠了,沒有人回答。蕭隊長回到裡屋,好半天也沒有躺下。他尋思著:郭全海是他培養兩年的這個區裡的頭等幹部,他歷史清白,勇敢精明,機靈正派。他是想要把他培養成為區委書記的。現在他要參軍了,他捨不得放他。但一轉念,他想起了郭全海的果決的勇武的神色,回頭又責怪自己:把好幹部留在自己工作的地區,使這兒的工作做得漂亮些,不顧及全體,忘了戰爭,這是什麼思想呢?他取笑自己:
「我變得跟屯子裡的落後娘們一樣了。火燒眉毛,光顧眼前。本位主義,實際上是個人主義的擴大。這和一個光看見炕上的剪刀,再遠一點,啥也看不見的落後的老娘們,相差多少呢?」他躺下來,閉上眼皮,半睡半醒地斷續地想著:「他是對的,誰呀?郭全海。為了全中國的解放,咱們工農階級得把最有出息的子弟送進軍隊去。咱們的黨得把最優秀的黨員派往前方。他結婚才二十來天,劉桂蘭不會哭嗎?他做得對。郭全海他完全正確。可是他怎麼跟劉桂蘭說呀?」不大一會,細小的鼾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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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海回來的時候,劉桂蘭也才剛回來。她坐在炕上,正在發愁。燈匣子上的小豆油燈還沒有熄滅,她解開紅襖的鈕扣,露出胸脯鼓鼓的白粗布衫子,正要躺下,還沒有躺下。聽到院子裡的腳步聲,她轉身沖窗外問道:「誰呀?」郭全海早就推門進來了。瞅著劉桂蘭正在發楞,他說:
「你還沒有睡?」
劉桂蘭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問他道:
「叫人好找,倒是上哪兒去了?」說著,怕他冷,忙把炕頭的火盆移到他身邊,郭全海拔開火盆里的熱灰,點起菸袋,他抽著煙,瞅著劉桂蘭的臉上歡喜的氣色,先不提參軍的事,他手扶著小菸袋問她:
「馬餵過沒有?」
劉桂蘭笑著回答道:「忘了餵了。」郭全海噙著小菸袋,起身往外走。他要去餵馬,劉桂蘭說道:
「暖和暖和再去嘛qd。這死人真是,牲口就是他的命。」郭全海確實愛馬。他從不用鞭子抽馬。對這懷著身孕的青騍馬他分外愛惜。他再困難也餵它點豆餅,不管怎麼冷的天,半夜也要起來餵它一遍草。他說:「不得夜草馬不肥。」馬乾活回來,渾身出汗,他就要牽著它遛遛,先不叫喝水,免得患水病。馬圈裡打掃得溜干二淨,還搭著棚子,擋住雨雪。憑著他這麼細心地侍候,馬胖得溜圓,干起活來,氣勢虎虎的。如今要走了,他要再去餵一回夜草,摸摸它那剪得齊齊整整的鬃毛。一邁出門,張望著馬圈,星光底下,牲口不見了,他慌忙走近馬槽邊一瞅,馬爬蛋了。一個漆黑的小玩藝在它後腿跟前蠕動著。他歡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