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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頭晌飯,蕭隊長召集工作隊員們在農會西屋開一個小會。
這回蕭隊長帶的工作隊,除老萬外,都是新人。老解放區幹部多半都調往南滿作開闢工作,小王、劉勝也都調走了。這十六個年輕人,都是這一年多土地改革當中各區各屯湧現出來的新積極分子。五股中有四股不識字,或才學字,可是他們都積極能幹,勇敢負責。在一年多的土地改革運動中,他們掌握了階級鬥爭的本領。從質量上來說,這個工作隊是並不弱的。在縣裡,他們開了五天會,蕭隊長和其他兩個縣委幹部從頭到尾參加了。實際上,那就是討論和學習《中國土地法大綱》的一個短期訓練班。今天的會是討論工作的方式和對老百姓的態度,蕭隊長也參加了,並且講了話。講完話以後,他叫他們自己討論,他先退會。他要到屯子裡的熟人家裡去串串門子。去了解他們的生活和心情。也想從他們嘴上真切地了解屯子裡的情形。他回到東屋,喝一口水,再走出來,聽到西屋他們在討論。一個聲音問:「恨鐵不成鋼,算不算包辦代替呀?」許多聲音說:「咋不算呢?」他沒細聽,就走出院子,邁出大門,順著公路走。清雪還飄著,天又起了風,他把跳貓皮帽的耳扇放下,緊緊扣住。他想先到烈屬趙大嫂子家裡去瞧瞧。他記得她住南門裡,就往南走。半道問人,才知道她早搬到北門,就又折回往北走。趙大嫂子住在一家大院子裡,和另外一家姓李的寡婦伙住在東屋。她住北炕,李家住南炕。他邁進門,鎖住就從炕上跳下來,抱住蕭隊長的腿腳歡叫道:
「大叔,大叔。」
一面叫著,一面吊住蕭隊長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懸空吊起來,兩個烏黑的光腳丫子蹬在蕭隊長的腿上和身上,一股勁地往上爬。趙大嫂子忙喝道:
「鎖住,我看你是少揍了。把叔叔褲襖都蹬埋汰了。還不快下來,看我揍你了。」
鎖住並沒有下來。他知道他媽捨不得打他。他緊緊地纏住蕭隊長的脖子。趙大嫂子也真沒有揍他。蕭隊長摟住鎖住,親親他臉蛋,把他放在炕頭上,自己就坐在炕沿。趙大嫂子正在用秫秸皮子編炕席,這是她們的副業生產。
蕭隊長特意來瞧瞧,她感到歡喜,好像是見到親人似的,忙下地來,跟南炕借了個菸袋,借些黃煙,又用麻稈到外屋灶坑對了個火,給蕭隊長抽菸。蕭祥點起煙來,一面抽著,一面嘮家常,看到她的炕琴上的破被子,他動問道:
「大嫂子,有啥困難嗎?」
趙大嫂子說:
「有啥困難呀?在『滿洲國』,窮得鍋蓋直往鍋上粘,也過來了。這會子還有啥困難?有點小困難,小嘎短一點零化,編這蓆子,倒動點兒,也能解決了。」
「他們幫助你們嗎?」
「你說誰?」趙大嫂子一面編蓆子,一面問,「你說農會?他們都不管我們。」
「過年過節,也不來慰勞?」
趙大嫂子笑一笑,只是不說。她總是想起趙玉林的屈己待人的脾性,遇事寧肯自己吃點虧,不叫虧了人。在人背後,也不輕易說人家壞話,南炕李寡婦卻忍不住,代她訴說了。「慰勞?都把東西慰勞婦女會長小糜子去了。他們早忘了慰勞烈屬軍屬這回事。」
「有人挑水嗎?」
李寡婦又代她回答:
「郭主任要在屯子裡,見天來幫大嫂子挑水、劈柴。郭主任要是走了,咱們兩家抬水喝,十冬臘月,沒有帽子,出外抬水,別的還好,就這耳丫子凍得夠嗆。」
蕭隊長問道:
「小豬倌不是還在這兒嗎,咋不叫他去挑水?」
南炕李寡婦笑著又代她回說:
「這都是大嫂子誠心忠厚,老念著人家是沒爹沒媽沒人心疼的孩子,粗活都不叫他干,怕他累了。還送他上小學校念書。蕭隊長你還沒有看到大嫂子這份好心呀,這真是遍天下少有。自己親生孩子鎖住還是光腳丫子呢,小豬倌早穿上鞋了。」
趙大嫂子低頭不吱聲。她在編炕席。蕭隊長望著她的頭頂,她的頭髮有些焦黃了,這是營養不夠的生活的標記,但是她有勞動人民的好性格,縱令自己也在困難里,也還是照顧別人,體貼別人,寧肯自己心疼的獨生孩子光著腳丫子,先做鞋子給那寄養在她家的窮孩子穿上。這炕席,還有圍糧食囤子的茓子①,都是元茂屯的窮婦女,打街里兜攬回來的活計。張富英和小糜子沒有來領導她們、組織她們。這屯子的婦女的副業生產,帶自發的性質。
①用高粱稈皮子或是蘆葦編制的圍成糧食囤的粗席。
蕭隊長沒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嘮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趙玉林,引起她傷感。他辭了出來。在大門外,遇到一個小學生,夾著書包,滿臉含笑跑進來。他穿一件青斜紋布的對襟棉襖,一條直貢呢棉褲,蕭隊長跟他打招呼,眼睛瞅著他腳上,他穿一雙青絨鞋面的棉鞋,又結實又好看。這是豬倌吳家富。
蕭隊長瞅著小豬倌的棉鞋,想起鎖住蹬在他身上的一雙小小的烏黑的光腳丫子,心裡想著:「百里挑一的婦女,屈己待人,跟趙玉林同志一模一樣。」他問小豬倌:「念的啥書?老師好不好?」臨了又鼓勵幾句,才走出來。小豬倌跑了回去,在蕭隊長背後,風把趙家嚷嚷的聲音,颳了過來,那裡頭有鎖住的歡叫大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