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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晚,韓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時候,吳家富悄悄從炕上起來,走出下屋,打開大門上的那一扇小門,到郭全海的小組上去參加嘮嗑會去了。在會上,小豬倌倒著苦水,說起大夥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後,娘被韓老六霸占,不到一年,被賣到雙城的一家窯子。他呢,給韓老六放了四年大豬,還是走不出韓家的大門。頭年他要走,韓老六對他說道:「你不能走,你爹的棺材錢還沒還清哩。父債子還,再放五年豬,不大離了。」
說到這兒,小豬倌兩眼掉淚,搖晃郭全海的胳膊說:「郭大哥,救救我……」
郭全海說:
「放心吧,往後大夥不能再看你受苦了。」
從此,小豬倌天天下晚溜出來開會。楊老疙疸到韓家喝酒,韓家埋藏和倒動浮物,小豬倌都瞅在眼裡,下晚報告了大夥。自從參加嘮嗑會,小豬倌的瘦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在韓家四年,小豬倌是從不知道快樂的。因為生活苦,十三歲看去好像十歲的樣子,瘦得不成孩子樣了。白天他一個人放二十個大豬,還有好些豬羔子。下晚回來,吃冷飯剩菜,天天如此,年年一樣。他和別的勞金住在西下屋。那是一間放草料的雜屋,隔壁是豬圈,糞的臭氣,尿的騷氣,實在難聞,又招蚊子,常常咬得通夜睡不著。十冬臘月沒蓋的,凍得整宿直哆嗦,韓家的人除了罵他,就沒有人跟他說過話,李青山也常常揍他。他到嘮嗑會裡倒苦水,一邊說,一邊哭,引得好些小孩婦女,也陪他掉淚。
屯子裡興起嘮嗑會的十來多天以後一天的下晚,半夜過後,韓老六心裡不安,睡不著覺,爬了起來,到院子裡走動。三星晌午①了,遠處有狗咬,接著又有好多腳步聲。韓家的狗也咬起來,有人走近了。韓老六趕緊站在西下屋的房檐下,望著門口,大門上的那扇小門開開了,進來一個人,回身把小門插上。星光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見這是豬倌吳家富。韓老六從房檐下跳出,一把抓住小豬倌的胳膊,叫喚道:
「李青山,李青山,有賊了!」
①半夜過後。
李青山從東下屋出來,手裡提一根棒子。他們把小豬倌拉到東屋裡,韓老六坐在炕上,氣喘吁吁地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你管不著。」吳家富脫口說出,自己也奇怪完全不怕了。「哦,你也抖起來了,」李青山說。這個平常挨他的揍也不敢吱聲的小豬倌,現在,在韓老六跟前,竟敢牙硬嘴強地說管不著他了。他掄起棒子來罵道:「六爺管不著你,這棒子可能管你!」說著,棒子就落下來,打在低頭躲閃的小豬倌的脊樑上。
「先別打,」韓老六使勁忍住心裡的火氣,叫道,「叫他說,他們開會盡嘮些啥嗑?說了就沒事。」
小豬倌仰起臉來說:
「我不說,打死也不說!」
韓老六氣得臉紅脖粗地嚷道:
「好哇,你翻身翻到我跟前來了。我教你翻身。李青山,剝下他衣裳,我去拿馬鞭子來。」
吳家富被按在地上的時候,尖聲高叫道:
「救命呀,韓老六殺人了。」
李青山慌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塊抹布,塞在他嘴裡。正是將近亮天的時候,屋裡院外,靜悄悄的,小豬倌的喊聲,從窗戶透過院牆,傳到了自衛隊的兩個流動哨兵的耳朵里。他們中間的一個吹起口溜子①,在公路上,一邊跑,一邊叫嚷:「韓家大院殺人吶。」另一個徑向韓家大院的大門口奔來。小豬倌吳家富趴在地板上,衣裳剝掉了。韓老六用腳踩著他,心裡尋思:「鞋濕了,蹚吧。」他掄起馬鞭子來說:「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揍死你也不怕啥。」
①口哨。
馬鞭子抽在吳家富的脊樑上、光腚上,拉出一條一條的血溝。李青山也用木棒子在他頭上、身上和腳上亂打,血花飛濺在韓老六的白綢褲子上。不大一會,吳家富沒有聲息了,昏迷過去了,韓老六咬著牙說道:
「李青山,快到馬圈挖個坑,他翻身,叫他翻個臉挨地,永世爬不起。」
李青山跑到院子裡去了。外邊有人在捶門,越捶越緊,人聲也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了。狗在當院咬。東邊院牆上,有人爬上來了。李青山衝上屋叫道:
「六爺,快跑!」自己就一溜煙往後院跑去,又忙回頭,從東邊屋角拖過一張梯子來,架在後牆上。他爬上牆頭,連跌帶滾,跳進院牆外面水壕里,又忙爬起來,穿過榆樹叢子,鑽進一家菜園子裡,踏著瓜蔓和豆苗,從柳樹障子的空隙里,跑往韓長脖家裡去了。
整個屯子,都轟動了。啼明雞叫著。東南天上露出了一片火燒似的紅雲。大夥從草屋裡,從公路上,從園子裡,從柴火堆後面,從麥垛子旁邊,從四面八方,朝著韓家大院奔來。他們有的拿著鎬頭,有的提著斧子,有的掄起掏火棒,有的空著手出來,在人家的柴火堆子上,臨時抽出根榆木棒子,椴樹條子,提在手裡。光脊樑的男子,光腚的小嘎,光腳丫子的老娘們,穿著露肉的大布衫子的老太太,從各個角落,各條道上,呼拉呼拉地涌到公路上,匯成一股洶湧的人群的巨流,太陽從背後照去,照映著一些灰黑色的破氈帽,和剃得溜光的頭頂,好像是大河裡的洶湧的波浪似地往前邊涌去。跑在頭裡的,是趙玉林和白玉山。他們帶領新成立的自衛隊,手裡拿著新打的扎槍。大夥衝到韓家大門口,黑色大門擂不開,就都跑到大院東邊的牆外。他們仰望著二丈來高的磚牆,沒有法子爬上去。趙玉林把手裡的鋼槍遞給白玉山,跟一個自衛隊員,到跟前人家去找梯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