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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永喜是不邁步了。但跟張寡婦還是有區別。他尋思著:「我的是我的,人家的還是人家的。」張寡婦卻是這樣:「我的是我的,人家的也有我的份。」
花永喜怕張寡婦,幹啥都依她,成了她的尾巴了。郭全海說:「老花真是心眼小,守著個破娘娘廟,窩窩囊囊的,不像個男子漢。」
花永喜的張寡婦和侯長腿的李蘭英是不相同的。侯長腿媳婦,膽小心怯,跟著他走,從早到晚,扔下粗活干細活,遇事也不敢多嘴。老侯家裡,男的說了算。花永喜娘們,膽大心尖,強嘴硬牙,老花說不過她,幹仗總是吃敗仗。沒有活干,她也叫老花呆在屋裡,不跟人來往。外頭鬧翻天,他們也不睬。老花小心聽媳婦支使,在他們家裡,女的說了算。起先,老花也並不是服服帖帖地聽媳婦支使。煮夾生飯的時候,花永喜見天上農會,家裡的事都扔下了。張寡婦煮飯,沒有干柈子,現整的濕柈子冒煙不好燒。趕下晚花永喜回來,張寡婦就跟他吵了:
「你倒是要家,還是要農會?要農會,就叫農會養活你家口,要不咱們就分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不幹活,光串門子,叫我招野漢子養活你不成?」
話說得難聽。老花罵了她幾句。這娘們拍手拍掌,哭天抹淚的,牽著孩子,就往外走。老花攔住她,跟她賠小心,道不是,好話說得嘴唇都磨破,張寡婦才回心轉意,不提走了。打這回起,張寡婦占了上風,凡事老花都得讓著點。趕到下晚,娘們又用軟手段,體貼他,籠絡他,跟他輕言軟語地說道:
「誰家過日子,沒有一點活乾的呀?把家扔下,叫咱娘倆要飯去,你也不忍吧?孔聖人也得顧家呀。」
花永喜一聽,也說得在理。往後就常呆在家裡幹活,不大上農會去了。張富英那茬幹部把郭全海整下台來,花永喜明知冤屈,也不出頭說句話。
男女積極分子吵吵嚷嚷地議論花永喜和張寡婦的事:「為一頭帶犢子的老乳牛,忘了大夥,也誤了自己。」
「他好事不做,壞事不沾,就是不邁步。」
「守著娘娘廟,天塌也不管。」
蕭隊長不笑他,也不罵他,跟他耐心地談嘮,說明他有責任去管管屯子裡的事。提起他打鬍子的功勞,引他想起光榮的往日。這一席話,打動了他,他也不顧張寡婦站在門邊瞪眼睛,尋思一會,跟蕭隊長說道:
「回頭我上農會來,再找你嘮嘮。」
蕭隊長走了。他從頭到尾,沒有提起老花轉正的事。他對人的原則是「黨內緊,黨外松」。他歡迎老花回到工作崗位上來,但他要恢復組織生活,還得有進一步的事實的表現,並經過小組討論。他又尋思等老花再來農會時,要多跟他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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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隊長從老花家回到農會,坐在八仙桌子邊,抽出金星筆來寫信給縣委組織部長:
……千聞不如一見,又去看了花永喜,了解好多情況。幹部家裡人扯腿,是個普遍問題,三甲也有……
正寫到這兒,冷丁一陣風似地闖進一個人,跑到他跟前。這是劉桂蘭。蕭隊長收好日記本,笑著招呼她:
「樂得那樣,有什麼喜事?」
劉桂蘭才從外頭跑進來,臉凍得通紅,也許是臊得通紅,好大一會,才沉住氣說:
「有宗事得請求你。」
蕭隊長問道:
「什麼事呀?」
劉桂蘭腦袋一晃,把那披到左臉上的一小綹頭髮,甩到後頭去,這才說道:
「咱們識字班有個人叫我來打聽打聽:她要打八刀①能行不能行?」
①八刀合成一字,是「分」字,打八刀,就是離婚的意思。
劉桂蘭抹不開說是她自己的事,假託一個人,但她臉更紅了,連忙避開蕭隊長的眼睛,低頭坐在炕沿上。她穿一雙蘆葦織成的草鞋,青布舊棉袍子上有幾個補釘。漆黑的頭髮上除開一個小巧的黑夾子以外,什麼裝飾也沒有,她渾身的特點是屯裡待嫁的姑娘的身上特有的簡單和乾淨。蕭隊長早猜著她是來打聽她自己的事的。沒有等蕭隊長回答,她又笑著問:
「倒是行不行呀?」
蕭隊長說:
「看誰打八刀,誰跟誰打八刀。」蕭隊長說到這兒,笑著打趣說:「童養媳是不准打八刀的。」
劉桂蘭跳下地來說:
「怎麼的,你們欺侮童養媳?」
蕭隊長帶笑說道:
「吃婆家飯長大,還說啥呢?」
劉桂蘭不知不覺,說起自己來:
「誰也沒有白吃他們飯。打十一歲起就給他們家幹活,屋裡屋外,啥活都來。那小嘎今年才十一。老傢伙是個畜生。婆婆是個馬蜂窩,誰也惹不起。有一天她那黃騸馬的尾巴給人剪去一小綹,這也沒啥,她鬧翻天了,站在當院,吵罵一頓飯工夫:『是哪個斷子絕孫的,哪個死爹死媽的,鉸了我的馬尾,叫他五個指頭個個長疔瘡,叫他糊槍頭子①,叫他不得好死。』罵得好毒。從那回以後,左右鄰居,誰也不敢上她家。這樣的家,我能呆嗎?要說對待兒媳呀,哪兒也沒有這麼惡毒的婆婆。」
①挨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