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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人們橫衝直撞,喚殺連天的時候,在老遠的地方,在深紅色的高粱穗子的下邊,在確青的苞米棵子的中間,露出了佩著民主聯軍的臂章的草綠色的軍裝。其中一個提著匣槍在崗地上擺手,向這邊呼喚:
「同志們,老鄉們,不要打槍了,不要浪費子彈了,咱們早把鬍子團團圍住了,咱們要捉活的,不要死的呀。」
「能捉活的嗎?」老花放開嗓門問。
「能捉,管保能捉,咱們民主聯軍打鬍子,都興捉活的,這幾個一個不能跑。跑了一個,你們找我。」提著匣槍的穿草綠色軍裝的人說。
元茂屯的軍民的槍聲停下了。殘匪被逼進一個小泥窪子裡,一個一個的,雙手把槍舉在頭頂上,跪在泥水裡,哀求饒命。喚捉活的那人帶領一群人,從高粱地里跑出來。元茂屯的老百姓把手裡的扎槍抱在懷裡,鼓起掌來了。有一個人登上高處,用手遮著照射在眼睛上的太陽的紅光,望著那些穿草綠色的軍裝的人們,叫道:
「呵唷,怕有上千呀。」
「哪有上千呢?頂多一連人,你說上千了。」另一個人反駁他的話。
鬍子都下了槍,都用靰鞡草繩子給綁起來了。他們從大青頂子下來是五十一個,活捉三十七,其餘大概都死了。指揮隊伍包圍鬍子的,是縣上駐軍馬連長,他生得身材粗壯,長方的臉蛋,濃黑的眉毛。蕭隊長上去跟他握手。他倆原來是熟人,招呼以後,就隨便嘮了。馬連長說:
「晌午得到信,張班長說,先到元茂屯,怕鬍子早已打進去了,我說不一定,咱們先趕到三甲,再往北兜剿,也不為遲,這回我猜中了吧?我知道你定能頂住。」
蕭隊長笑著問道:
「這些傢伙押到咱們屯子裡去嗎?」
「不,咱們帶到縣裡去,還要送幾個給一面坡,讓他們也看看活鬍子。」
「韓老七得留下,給這邊老百姓解恨。其餘的,你們帶走吧。誰去把韓老七挑出來,咱們帶上。」蕭隊長這話還沒說完,早就有好些個人到鬍子群里去清查韓老七去了,他們一個一個地清查,最後有人大聲地叫喚:
「韓老七沒了,韓老七蹽了。」
「蹽了?」好些的人同聲驚問。
「這才是,唉,跑了一條大魚,撈了一網蝦。」花永喜說。「這叫放虎歸山,給元茂屯留下個禍根。」一個戴草帽的人說道。言語之間,隱隱含著責怪馬連長的意思。
「說是要捉活的,我尋思,能抓活的嗎?不能吧?地面這麼寬,人家一鑽進莊稼棵子裡,千軍萬馬也找他不到呀。」「嗯哪,韓老七可狡猾哩,兩條腿的數野雞,四條腿的數狐狸,除開狐狸和野雞,就數他了。」第三個人說。
「這傢伙蝎虎,」花永喜插嘴,「五月鬍子打進元茂屯,他挎著他的那棵大鏡面,後面跟兩個,背著大槍,拿著棒子,白天放哨,下晚挨家挨戶扎古丁,翻箱倒櫃,啥啥都拿,把娘們的衣裳褲子都剝了,娘們光著腚,坐在炕頭,羞得抬不起頭來,韓老七還嬉皮笑臉叫她們站起來,給他瞅瞅。」
「真是,誰家沒遭他的害?光是牽走的牲口,就有百十來匹呀。」戴草帽的人說。
「還點①了三十來間房。」第二個人添上說。
①燒。
「老顧家的兒媳婦搶走了,後來才尋回來的。」第三個人說。
「他們打的啥番號?」蕭隊長問。
「『中央先遣軍』第三軍第幾團,記不清楚了。」花永喜說。
「真是,這傢伙要是抓著了,老百姓把他橫拉豎割,也不解恨呀。」戴草帽的人說,他的一匹黃騍馬,也被鬍子搶走了。這時候,馬連長十分不安,但是他又想,他是緊緊密密地包圍住了的,哪能跑掉呢?他冷丁想起,興許打死了。「這鬍子頭興許打死了吧?」他對蕭隊長說,「我去問問那些傢伙,你們去屍首里找一找看。」他走去拷問鬍子們。他們有的說逃跑了,有的說打死了,也有的嚇得直哆嗦,不敢吱聲。蕭隊長打發花永喜和戴草帽的人帶領一些人去找屍首。高粱地里,苞米地里,草甸子的蒿草里,這兒那兒,躺著十來多個鬍子的屍首,槍和子彈都被拿走了。在這些鬍子的屍首中,找到了韓長脖,也找到了李青山。就是不見韓老七。「在這兒!找著了!」老花在叫喚。
「老花,在哪兒呀?」三四個人同聲地問。
「這兒,」在一大片高粱的紅穗子盡頭的榛子樹叢里,樹枝和樹葉沙沙拉拉地響動,老花的聲音是從那兒發出的。人們都歡天喜地朝那邊奔來,猛然,「當」的一聲,榛子樹叢里響了一槍,老花開火了。
「老花,幹啥還打槍?沒有死嗎?」戴草帽子的跑在頭裡,慌忙問他。
「死了,」老花說,還是呆在榛子樹叢里。「我怕他跑了,添了一槍。」
「死了,咋能跑呢?」一個人說,後面的人哈哈大笑,都鑽進了榛子樹叢子,看見韓老七仰天躺在蒿草叢裡,手腳攤開。大夥才放下心來,又來取笑老花的「死了,怕他跑了」的那話了。
「活著還跑不掉,死了還會飛?」一個人說。
「死了還會跑,那不是土行孫①了?」又一個說。
①《封神榜》上的人物,有土遁的本領。
「我恨得不行,就怕他死得不透。」老花又加了一條添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