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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耳光。
小王抱著鎖住,跟趙玉林走進他屋裡。一個穿黃布小衫的婦女盤坐在炕頭,在用閃亮的葦子編草帽。看見有客人進來,慌忙撂下手裡的葦子,要下地來。小王忙說:
「你忙著,快別下來。」小王把小孩放在炕頭上,自己就坐在炕沿,拿起趙玉林敬他的菸袋,抽著煙,黃煙的香氣噴滿一屋子。小王一走進窮苦人家裡,就無拘無束的,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似的。他們嘮起閒嗑來。由眼前的煙笸籮①嘮到黃煙,由小日月莊稼②談到今年的苞米。起始,趙玉林光聽小王一人說,自己只是「嗯哪,嗯哪」地點頭,往後,看到小王懂得好多地里的事情,趙玉林尋思:
「他也是莊稼底子。」
①藤或柳條制的裝煙的小小的、圓圓的或長圓的淺筐。②由播種到收穫的時間不長的莊稼。
這樣一想,趙玉林就不拘束了,女人也跟著隨便了。「你們這兒一垧地,能種多少棵苞米?」小王問。
「一垧一萬二千棵,好地能打八九石,崗地也打三四石。」趙玉林說,「這兒地不薄!出糧,可是得侍弄好。『人勤地不懶』,這話真不假。你要趕這晴天鏟了草,再趕上一場雨,就真是拍拉拍拉地長,一夜一個樣。到老秋,子粒實實在在,一顆頂一顆。」
「你要下地嗎?」小王慌忙問,怕誤他的活。
「不,二遍鏟完了。今兒想去碾稗子。」趙玉林說。「走,咱們一起去。」小王說,他順手端起放在炕上的一簸箕稗子。
到南頭劉德山家裡借了碾子,兩人就推起來。一邊堆,一邊談嘮著。趙玉林無心地天南地北地閒扯,小王卻有意地要在對方不知不覺中來進行自己的了解工作。他要了解這個人,他的心、他的身世、家庭和歷史,他也要了解這個屯子裡的情形。小王很快取得了趙玉林的信任。他是常常能夠很快和莊稼人交上朋友的,因為他自己也吃過勞金,當過半拉子①,莊稼地的事,他都明白。
①只能頂半個長工的年輕長工。
小王名叫王春生,春天生的,他媽就叫他春生。他是松花江北呼蘭縣生人。父親是東北抗日聯軍趙尚志部隊的一個營教導員,也有人說他還曾是中央北滿地方黨的一位區委書記。民國二十二年冬,他父親被偽滿縣警察署捉住,打得快死時也問不出什麼口供,日本鬼子把他和別的三百多個抗聯同志一起,一個一個裝在麻布袋子裡,一個一個在石頭上高高舉起,又拍塌摔下,血和腦漿從麻袋裡流出來,在麻袋上凝成一片一片的黑疙脂。一個落雪的下晚,日本鬼子用兩輛卡車,把這三百多個凝著血泥的麻袋送到冰雪封住的松花江上,挖個冰窟窿,把麻袋一個個丟進江里去了。這時候,王春生還只有五歲。趕到七歲,偽滿當局捕捉得更緊,他們跟抗聯的大部隊又失了聯絡,一家人不得不四散逃亡。他的叔叔奔關里,他們母子逃西滿。母子二人半飢半餓,在淒風苦雨里,流浪好些年。趕十一歲,他給白城子一家地主老張家放豬,十三歲,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官升了一級」,給老張家放馬了。十六歲扛大活①,因為個子長得小,拿勞金錢時只算半拉子。
①做長工。
王春生七歲那年,就是跟他媽逃難到西滿的那年,八月的一天,太陽正毒,母子倆在望不見屯落的大道上走著,西南天上起了烏雲,密雨下黑了天地,老遠望去,雨腳織成的帘子從天到地,懸在西南,真有些像傳說里的龍鬚。帶著濕氣的大風猛刮著,把那夾著雷轟電閃的雨雲飛快地颳了過來。王春生的媽一雙半小腳,跑不快,近旁又沒有一個躲雨的地方,他們挨澆了。趕他們母子連走帶爬走到一座小破廟裡的時候,兩人露肉的衣裳早都濕得往下滴水了,小王直哆嗦,他媽把他緊抱在懷裡,眼淚一滴跟著一滴落下來,落在孩子仰著的臉上。
「媽呀!」七歲的王春生懂事地大哭起來。
「崽子,」母親一邊擦眼睛,一邊說:「你要能長大成人,可別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呀。」
王春生十六歲那年,當上半拉子。他的勞金錢一個也不花,全都交給媽。這一年,他媽害肺病死了。自從逃難以來,這位在千災百難中,寧死也要把小王撫養成人的母親,這位繼承中國婦女高尚品德的半小腳的不識字的舊女子,九年之久,沒穿過一件好衣裳,沒吃過一頓飽飯。臨終時,她神志清明,眼角停著淚珠子,還是重複這句話:
「崽子,你長大成人,可別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呀。」王春生從來沒有忘了他爹的慘死跟媽的眼淚。「八·一
五」以後,他參加了民主聯軍。不久又得到了跑到關里的他老叔的信息,他早在關里參加八路軍了。七月,黨動員一萬二千個幹部下鄉去作群眾工作時,小王響應了,編到了蕭祥同志的一隊。小王沒有念過書,在部隊裡學習了八個來月,現在呢,他說:「能識半拉字了。」
小王跟趙玉林推完了碾子,已晌午大歪。他們回來吃完晌午飯,小王抽了一袋煙,又跟趙玉林去侍弄園子地。趙玉林租種老韓家一垧崗地,交了租糧,三口不夠吃,又租杜善人二畝園子地。他種上豆角、茄子、窩瓜、大蔥、黃瓜,還有土豆子和向日葵。這些瓜菜,都長得肥肥大大。每年收了菜,除了出租子,趙玉林把菜賣掉一些,剩下的自己吃。每年春夏,他家用瓜菜來填補糧食的不夠。他的園子地,拾掇得溜淨,一根雜草也不生。今兒他是來整那大風颳歪了的黃瓜豆角架子的。他們從地邊割了一些靰鞡草①,到了園子裡,小王一面幫他用靰鞡草綁架子,一面閒嘮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