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頁
「怎麼回事?」
「說是趙玉林,」小王哽咽著,差一點說不出下面這兩個字:「完了。」
「哦!」劉勝驚訝地喚了一聲,眼淚湧上,沒有再說別的話。
不知誰領頭,大夥都向西門走去了,那裡是往縣裡的方向。才到西門,在確青的苞米棵子和深紅的高粱穗頭的中間,八個人抬著一口白木棺材回來了。大夥迎上去,又含悲忍淚地隨著棺材,慢慢地走進屯子,走過橫貫屯子的公路,走到小學校的操場裡。靈柩停在操場的當間。有人在棺材前頭突出的底板上,點起一碗豆油燈。再前面一點,兩張炕桌疊起來,作為供桌,上面供著一碟西紅柿和一碟沙果,旁邊擱著一大疊黃紙。人們一堆一堆的,圍著棺材站立著,都摘下草帽氈帽,或是折下一些柳枝榆葉,墊在地面上,坐下來了,有些人默不吱聲,有些人在悄聲說話:
「趙大嫂子還不知道呢。」
「老孫頭去告訴她去了。」
「那不是她來了嗎?」
趙大嫂子走進學校的大門,身子搖晃著。她的背後跟著兩個婦女:一是張寡婦,一是白大嫂子。兩人扶住她,怕她晃倒。她的焦黃的瘦臉發黑了,但是沒有哭。想不到的悲哀的襲擊使她麻木了,她的背後還跟著倆小孩,一是小豬倌,一是鎖住,他們一出現,大夥都不知不覺地站起來了。
趙大嫂子才走到靈前,就撲倒在地上,放聲大哭了。小豬倌和小鎖住也都跪下哭泣著。所有在場的人,有的想著趙玉林的死,是為了大夥,有的念著他的心眼好,也有的人,看了他一家三口,在「滿洲國」受盡苦難,穿不上,吃不上的,苦了半輩子,才翻過身來,又為大夥犧牲了,都掉著眼淚。「我的天呀!你一個人去了。」趙大嫂子痛哭地叫道。
「爹呀,你醒醒吧!」小鎖住一面哭,一面叫爹。
蕭隊長用全力壓制自己的悲哀,他走來走去,想起了趙玉林的勇敢,也想起他入黨的時候的情形,他的心湧起一陣陣的酸楚,他的眼睛濕潤了,不敢抬起來瞅人。他走到一棵榆樹底下坐下來,用手指來挖泥土,幾下挖出一個小坑來。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好像是解救了他一樣,他恢復了意志力,又站起來,走到吹鼓手旁邊,平常他是不太注意音樂的,這時候,他好像覺得只有吹唱,只有這喇叭,才能減少自己的悲感,才能解除悲哀的壓力,使人能夠重新生活和鬥爭。
「咋不吹呀?吹吧,老大哥。」蕭隊長溫和地請求吹鼓手。兩個吹鼓手吹起《雁落沙灘》①的調子,鑼鼓也響了。哀樂對於蕭隊長,對於所有的在場的悲痛的人,都好像好一些似的。
①悲調。
蕭隊長忍住傷痛,召集小王和劉勝,在白楊樹蔭下,開了一個支幹會,討論了追認趙玉林同志為中共正式黨員的問題,大夥同意他轉正。蕭隊長隨即走進工作隊的辦公室,跟縣委通了電話,縣委批准了趙玉林轉正。
蕭隊長回到操場時,趙大嫂子正在悲傷地痛哭:
「我的天呀,你可把我坑死了,你撂下我,一個人去了,叫我咋辦呀?」她不停地哭訴,好像沒有聽見喇叭和鑼鼓似的。白大嫂子和張寡婦跪在她旁邊,替她扣好她在悲痛中不知不覺解開的舊青布衫子,並且勸慰她:
「別哭了,別哭了吧。」她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因為勸人家不哭的她倆自己也在掉淚哩。
人們燒著紙。冥紙的黑灰在小風裡飄起,繞著棺材。人們都圍成個半圓站著,喇叭和鑼鼓都停了。劉勝主持追悼的儀式,在場的人,連小孩在內,都靜穆地、恭敬地行了三鞠躬禮。
行禮完了,老孫頭邁步到靈前,對幾個站在旁邊的人說:「來來,大夥把棺材蓋磨開,叫趙大嫂子再瞅瞅大哥。」幾個小伙子幫著老孫頭把棺材蓋磨開,趙大嫂子傍著棺材站起來。老孫頭忙說:
「眼睛擦乾,別把眼淚掉在裡面。」
「影子也不能照在棺材裡呀。」老田頭說。他也上來了。「這對身板不好。」老孫頭添了一句。
但是趙大嫂子沒有留心他們的勸告,沒有擦眼睛,也沒有留心日頭照出的身影是不是落在棺材裡。她扒在棺材邊上,瞅著棺材裡的趙玉林的有連鬢鬍子的蒼白的面容,又痛哭起來,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似地連連地掉下。
老孫頭怕她眼淚掉在棺材裡,和其他兩個小伙子一起,連忙把棺材蓋磨正,趙大嫂子悲哭著:
「你好命苦呵,我的天,你苦一輩子,才穿上衣裳,如今又走了。」
大夥一個一個到靈前講演,讚頌死者的功勞。人們又討論紀念他的種種辦法。老孫頭也站起來說:
「老趙哥真是咱們老百姓的好幹部,他跑在頭裡,起五更,爬半夜,盡忙著會上的事情。他為窮人,赤膽忠心,盡往前鑽,自己是遭罪在前,享福在後,他真是咱們的好主任。」老孫頭說到這兒,白玉山叫道:
「學習趙主任,為人民盡忠!」
大夥也跟著他叫口號。口號聲停息以後,老孫頭又說:「你比如說,頭回分東西,趙大哥是一等一級的窮戶,說啥也不要一等一級的東西,拿了三等三級的東西,三件小布衫,三條舊褲子,他對大嫂子說:『不露肉就行了。』」老孫頭說到這裡,趙大嫂子又哭了。老孫頭扭轉頭去對她說:「大嫂子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一亂,一著忙,把話都忘了。」他又轉臉對著大夥說:「如今他死了,他死是為大夥,咱們該補助他,大夥說,幫助死的呢,還是幫助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