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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到我門上來的,怎麼說是她拐帶了我呢?」
老孫頭笑著說道:
「她上你家,能和你一條心?久後生個孩子,算是貧僱農呀,還算是地主?他長大要鬥地主,他媽不讓怎麼辦?」張景瑞卻說:
「那還用掛心?等到他孩子長大,地主早沒了。」
老孫頭說:
「沒有地主,也沒有美蔣反動派不成?」
老初說:
「美蔣反動派也不會有了。」
老孫頭晃一晃腦瓜:
「也還是不行。總歸不一心,你要吃酸,她要吃辣,你嫌炕熱,她嫌炕涼,你要趕車,她要擺船,怎麼也鬧不一塊堆。怎麼能行呢?要我寧死也不要。」
張景瑞說道;
「說啥風涼話?我看你要沒老伴,娶得比他還快呢。」老初又把話轉到侯長腿身上:
「老侯你要有出息,快把李蘭英攆走,要不價,就按地主辦。」
侯長腿兩手放到胸口上說道:
「窮哥們兄弟們,李蘭英是她自己到我家來的,她在我家,燒火,煮飯,鍘草,餵豬,頂個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斷他的話:
「先別說這些,你倒是捧不攆吧?」
蕭隊長站起來說道:
「讓他說完,老侯,你說你的吧。」
老侯又說:
「我今年四十六歲。」
老孫頭插嘴:
「你還算年輕,我今年五十一,過年五十二,幹活趕車還是個頂個。」
蕭隊長說:
「別打岔,讓老侯說。」
老侯嘆口氣,抬起頭來說:
「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沒混上個媳婦。爹媽在世的時候,年年給我說媳婦,年年說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撈不上,誰家姑娘樂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說親,到今年,二十六年了,還是跑腿子。記得有一回,保媒的說妥一門親,姑娘家姓張,是個貧農,他爹對保媒的說:『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長個好個子,還長個好心,活也好,輕重拿得起。家窮一點,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兩個布來,咱們小門對小戶,也不計較他彩禮。』爹樂得蹦高,著忙去張羅錢買布,上杜善人家說情貸錢,說來說去都不行,杜善人臉上掛著笑,接待我的爹,說道:『對不起,屯鄰家好事,理應幫忙,正趕巧,這幾年艱難,年成不好,花銷又多,如今別說兩個布的錢,一尺布的錢,也拿不出。』我爹說:『您家拿出兩個布的錢,不過是牛去一毛,倉去一粟呀,卻是成全咱們小子一輩子的好事了。』怎麼說,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門親事就這樣黃了。女家老人也說得有理,不收你彩禮,姑娘衣裳總得做一身,不能露著肉來拜天地呀。兄弟姐妹們,在舊社會,窮人娶媳婦,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魚,撈不著的呀,窮人的姑娘也不能許配窮人。」侯長腿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窩。跟著,婦女組裡,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劉桂蘭。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饑荒,拿她作押頭,送給杜家作童養媳的。聽到侯長腿的話,她同情他,又可憐自己,她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坐在她邊上的趙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窩。侯長腿又說:
「別哭,姐妹們,聽我說完,老跑腿子那個罪呀,說也說不清,衣裳破了沒人補,雪一化,就光腳丫子!」
一個跑腿子的應聲說道:
「跑腿子一個人,下地回來,累得直不起腰來,還得燒火,要不,飯是涼的,炕是涼的,連心都涼透。」
侯長腿接著說道:
「我打定主意,當絕戶頭了。我死以後,沒人給爹媽掃墳、上供,也不能怨我。」
張景瑞插嘴:
「你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還不都一樣?」侯長腿又說道:
「到如今翻了身,彩禮也備辦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鬢角長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燈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頭髮。他看著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說道:
「說要娶個媳婦吧,娶什麼人家的呢?窮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樂意跟我,我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後面布土了,還能娶個窮人的十五六歲小姑娘,叫她半輩子守寡?連自己心也不忍。」
老孫頭說:
「你也想得太遠了。」
侯長腿又說:
「一句話歸總,我也不想要媳婦了。那天下晚,這娘們上我家來,撒賴不走,寧可睡地下。叫我咋辦?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婦女斗,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頭來,屋子裡靜靜地沒人吱聲。他又說道:
「今兒下晚聽大夥一說,我又想起來,咱們正在跟大地主算帳,我娶個地主娘們,真也對不起大夥,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飯,叫我咋辦?」
還是沒有人吱聲,連咳嗽的也沒有了。侯長腿接著說道:「攆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裡想吐。隔壁的嫂子說,怕有身孕了。大夥說吧:叫我咋辦?」
還是沒有人說話。蕭隊長走去和主席團低聲合計一小會,立起身來,像要說話。人們都圍攏來,婦女們都往前擠,盯著蕭隊長,都要看他怎麼說。蕭隊長瞅著侯長腿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