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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屯子的壞根斗得怎麼樣?」
「根還沒有摳出,根還有須呢。」
「杜善人、唐抓子都鬥垮了嗎?」
「斗沒少斗,離垮還遠。」
「砍挖運動時,外屯外縣起出好多槍來,你們這屯子呢?」「韓老六的槍,外屯起出了不少,本屯沒起出一棵。」
「韓家還能有槍嗎?」
「能算出來。韓老六拉大排的時候,連撿洋撈,帶收買,有三十六棵鋼槍,一棵匣槍。他兄弟韓老七上大青頂子,帶走二十來棵,韓長脖、李青山上山,又帶走幾棵,韓老六的大鏡面匣子也給帶走了,加上外屯起出的幾棵,我看韓家插的槍,沒露面的,有也不多了。」
「唐抓子有嗎?」
「他是抱元寶跳井,捨命不舍財的老財閥,不能養活槍。他膽兒又小,瞅著明晃晃的刺刀,還哆嗦呢……」
「杜善人呢?」
「『滿洲國』乍一成立,杜善人當過這屯子的自衛團長,興許插過槍,聽老人說:杜善人在老中華民國藏過洋炮,也有鋼槍,可一直沒露面。」
蕭隊長笑著,對於這連根帶梢、清清楚楚的說法,他最喜歡。他尋思一會又說:
「元茂屯不能沒有槍。槍起不盡,地主威風垮不了。不過,這玩藝還沒露頭,現在要起也起不出來。要是起不出,群眾要鬆勁。先別提這個,先干群眾能摸著看著、馬到成功的事,斗經濟,挖財寶。」說到這兒,蕭隊長想起他聽到的工作隊員的討論,就說:「恨鐵不成鋼,是不行的。」
郭全海說:
「那還用說!」
蕭隊長又問:
「張富英這人怎樣?」
「是個破落地主。他當今,盡找三老四少,能說會嘮的那幫人。他們說了算。有幾句嗑的,都能上農會。李桂榮這人也是個壞蛋,溜須捧勝,幹啥自己不出頭,老百姓光知道張富英壞,不知道這傢伙也是一樣。張富英壞在外頭,李桂榮壞在心裡。張富英相好的破鞋爛襪,天天上農會,李桂榮相好的是半開門子,從不上農會。屯子裡有的老百姓還說:『李文書這點還好,不逛破鞋。』」
蕭隊長問道:
「李桂榮和誰相好?」
「韓老六的小點子。」
「這人頭年我沒有見過。」
「誰?李桂榮?頭年他不在屯子裡,今年才回來。」「打哪兒回來?」
「誰知道呢?有人說他從南嶺子鬍子北來隊回來,又有人說,打長春回來。」
聽到這話,蕭隊長抬起半截身子來,用左胳膊撐著,問道:
「誰說的?」
「東門裡老王太太說,李桂榮上她家串門,自己說的。」蕭隊長連忙起來,披著大氅,又添上點燈油,坐在八仙桌子邊,從棉襖兜里取出日記本,用金星筆記下郭全海的後頭幾句話。蕭隊長記性原也不壞,但遇到當緊事,就用筆記下,心記不如墨記,他信服老百姓的這一句老話。寫完他又上炕來,好像提醒郭全海似地說道:
「你說這屯子裡有沒有臥底①的壞根?」
①隱藏。
蕭隊長挑燈寫字的時候,郭全海因為太困,閉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沒有聽准他的話,反問一句:
「你說啥呀?」
「這屯子有沒有暗鬍子?」
這回他聽准了,警覺地睜開眼皮說:
「怕也不能沒有吧?」
他的困勁過去了,睜開眼睛,聽著蕭隊長講述關里日特和國特打黑槍、放毒藥、挑撥造謠的故事。臨了,蕭隊長問道:
「這屯子還有謠言嗎?」
「說『中央軍』到了哪兒這種謠言是沒有了。可頭幾天,屯子裡老爺子老太太都說:『韓老六家的屋頂上開紅花,院子裡榆樹開白花,世道又興變。』這話遠近傳遍了。」
「誰傳出來的?」
「聽說是韓老六的小點子。」
「她不是李桂榮的相好嗎?」
「可不是咋的!」
「信這謠言的人多不多?」
「連老孫頭也信了。」
「這個我知道,我是說,除開上年紀的人,年輕人也有信的嗎?有?這事得好好調查一下。我早聽說,李大個子上前方,出擔架以後,元茂屯就沒有鋤奸委員,那還能行?咱們一面鬥地主,一面還得整特務。地主是明的,特務這玩藝兒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槍好擋,暗箭難防。」
「咱們整特務,也得靠群眾,你把群眾發動好,群眾的階級覺悟普遍提高了,暗鬍子就鑽不了空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看這屯子裡,誰能代替李大個子的職務?」
郭全海尋思一會,說道:
「張景祥兄弟,張景瑞,我看能行。」
「趕明兒引他來談談。」
這時候,小雞子叫了。燈油又盡,蕭隊長沒有再添油,燈捻嗶嗶剝剝響一陣,就熄滅了。掛著白霜的窗戶玻璃,由灰暗慢慢變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蕭隊長剛閉上眼皮,又睜開來,他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問郭全海:
「睡著了嗎?」
「沒有呢。」
「明兒一早,把五個民兵的鋼槍都收回來。你挑幾個年輕的人當民兵,老初能當隊長嗎?」
「叫他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