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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再嘮啦,大地主還有啥好種?咱們莊稼院的人,都是說一不二的。說干就干吧。」
人們紛紛應和他。主席團合計一下,決定下晚就動手,向封建發動總攻,婦女、兒童也都來參加。
「中農不參加?」有人問道。
大傢伙嗡嗡地議論起來。郭全海站在炕上,大聲叫道:「大夥別吵吵,聽我一句話,中農叫『自願』,咱們不強迫。」
怕走漏消息,郭全海說馬溜動手。老初的大嗓子叫道:「報告團長,跟前有壞蛋聽聲,好抓不好抓?」
郭全海說:
「有真憑實據的能抓。」
老初跟張景瑞推開人們,擠到外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抓住一個人。這人穿一身千補萬衲的褲襖,腰裡紮根草繩子,這是杜善人姑表,地主張忠財。老初大手提溜著他棉襖的領子,像提溜小雞子似地提到亮處,一面罵道:
「你混進來聽聲,王八兔崽子。」
發覺了地主聽聲,人都窩火了。到這步田地,地主還敢混進農會來,大夥圍上去,指手劃腳,嘰嘰嘈嘈,推的推,問的問:「聽咱們的會,想對付咱們?」
「你想翻把?」
「誰叫你來的?」
」他自己就是地主。」
「大地主沒一個好貨。」
「我看他短揍!」
「他不吱聲,裝迷糊。」
人們越發上火了。蕭隊長說過,不能打人。大夥手都痒痒的,真想揍他,可又不能揍,蕭隊長站在炕上,燈光下面,兩眼睜得溜圓,不叫人抬手,人們急得叫口號:
「翻身要翻透,一個地主也不漏。」
「翻身要翻好,封建都鬥倒。」
「徹底打垮封建勢力。」
「斗經濟,斗政治,起槍枝。」
南炕和北炕,替換著叫,這邊才落音,那邊又轟起,外頭房檐下的小家雀,叫屋裡的雷轟似的聲音驚動了,飛出窩來,把那掛在房檐上的冰溜子①撞斷一根,落在窗台上,像玻璃碴子似的發出叮噹一聲響,郭全海聽到,對大夥說:「聽,外頭還有人。」
①屋檐水凍成的冰柱子。
一聽到這話,站在外屋的人們就都往外擁。人們跑出去,院裡院外、屋前屋後,仔細搜一遍,不見人影子,才慢慢地都轉回屋裡,接著開會,蕭隊長笑著說道:
「警惕性是提高了,這沒有害處。」
人們把這混進農會來聽聲的地主張忠財攆出了農會。郭全海跟張景瑞、老初、老孫頭一塊堆,在八仙桌子邊,編聯小組。他們合計全團積極分子編成二十個小組,作為骨幹,帶動全屯,清查和接收地主的底產。編完小組以後,窗外小雞子叫過三遍,日頭冒花了。
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從農會東屋的大紅躺箱裡,起出一面紅綢子旗子。這是頭年農會的旗子。張富英上台以後,扔在躺箱裡,沒有用過。白大嫂子用一根小木棒子做旗杆,叫人掛在農會上屋房檐上。干雪蓋著屋頂、地面、草垛和苞米樓子,四外是白蒙蒙的一片。紅綢旗子高高掛在房檐上,遠遠地瞧著,好像是這晃眼的銀花世界裡的一個晃動的火苗。大會散了。編了小組的人們顧不上吃飯,領著人們奔向指定他們接收的地主的大院。各組的人們向四外走去,靰鞡踏在干雪上,嘎嚓嘎嚓的,響遍全屯。
郭全海和老初合計,叫他派民兵拿著鋼槍和扎槍,到全屯警戒。郭全海自己帶領一組人,去清查和接收杜善人財產。他這一組有二十個人,裡頭有兩位婦女,一個小孩。小孩就是豬倌吳家富。他穿著趙大嫂子給他做的新棉鞋,手裡拿個鐵探子①,在郭全海的後頭走著。兩個婦女,一個是白大嫂子,一個就是劉桂蘭。她的男人才十歲,她十七了,個兒長得高高的,臉蛋泛紅,好像一個熟透的蘋果。她是貧農劉義林的姑娘,媽早死了。劉義林拉下小老杜家的饑荒,臨死以前還不起,死逼無奈,就把自己心疼的獨生的姑娘送給了杜家。張富英當令,包庇地主,小老杜家仗著杜善人的腰眼子,杜善人靠張富英維持,又都威威勢勢,胡作非為了。沒上頭的童養媳,下晚是跟男人隔開來睡的。她跟婆婆睡北炕,她的男人,那個十歲娃娃跟她公公睡南炕。一天下晚,劉桂蘭的婆婆叫醒她來,要她給公公捶腰,劉桂蘭不肯,婆婆不吱聲。第二天,杜婆子說劉桂蘭偷雞子兒吃了,她氣得直哭,跑到婦女會哭訴。小糜子偏袒小老杜家,罵了她一頓,把她攆出來。就在這當天下晚,外頭下著雨,屋裡滅了燈,炕上黑漆寥光的,伸手不見掌。有個什麼人爬到她炕上,把她驚醒。她叫喚起來。睡在南炕的她的男人,那個十歲的小嘎,從夢中驚醒,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炕地摸,他爹不見了,嚇得他跳到地下,迷迷瞪瞪,只當是來了鬍子,或是哪裡失火了。他光著兩個腳丫子,跑到桌子邊上摸火柴。他媽也跳下地來,跑到她兒子跟前,打他一撇子。他撲倒在南炕的炕沿上,嗚嗚地哭了。劉桂蘭趁著這空子,光著腳丫子,逃到院子裡去了。
①探物的細鐵條。
雨下著,院裡濕漉漉的。她頂雨站在院子的當間,腳踩著地面,濘泥蓋沒腳骨拐①。她聽見屯外野地里的一聲聲瘮人的狼嗥,又冷又怕,心裡直哆嗦。她尋思著:「往哪兒去呀?」爹媽死了,早沒有家了,婦女會是小糜子當令,她無處投奔。她爬上苞米樓子,伏在苞米堆子上,幽幽淒淒地哭一個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