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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富英邁出農會,回到家來,心裡分外發愁。蕭祥他又來了,這人是有一兩下子的。他尋思:明兒一早得換上破舊的穿戴,但又往回想:來不及了。他原是住在農會裡的,蕭隊長他們一來,他就把行李搬到分給他的新屋裡。這是南門裡的坐北朝南的三間房,東屋租給一個老跑腿子侯長腿住著,如今他把他攆到西屋,自己住在侯長腿生著火爐、燒著炕的暖暖和和的屋裡,侯長腿睡的是秋天沒扒的燒不熱的涼炕。脫下他的日本軍用黃皮鞋,張富英滅了油燈,躺在炕上,翻來覆去,老也睡不著。他睜大眼睛,瞅著窗戶,窗戶玻璃掛滿白霜了,給外頭的星光照得亮亮的。他越想越埋怨民兵:「這幫窩囊廢,也不送個信,把人坑死了。」
張富英當上農會主任後,盡干一些不能見人的事,怕區里和縣上來人,花錢雇五個民兵,給他站崗,瞭哨,看門,查夜,捎帶著作飯,一人一月兩萬五。平日,西門外通縣城的公路,有民兵瞭哨,瞅著縣上區裡有人來,民兵就溜回報信。昨兒下晚,刮著老北風,民兵溜號回家了。蕭隊長的車子開進了屯子,張富英還蒙在鼓裡。想起那時狼狼狽狽的樣子,他怨一通民兵,又怨自己,他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睜著眼睛說:「這事怎整呀?」
張富英,外號張二壞,原先家有二十來垧地,爹媽去世後,他又喝大酒,又逛道兒,家當都踢蹬光了。完了他找三老四少,五親六眷,拉扯些饑荒,開個煎餅鋪。仗著他能說會嘮,能寫會算,結交的又都是一些打魚摸蝦的人物,在屯子裡倒也自成一派。頭年劈地的時候,杜善人找上他的門,送他五萬塊錢,兩棒子燒酒,請他幫忙。他滿口答應,往後就和楊老疙疸泡在一塊堆,合計假分地。後來叫蕭隊長識破。從打那回起,張二壞對蕭隊長又是怕,又是恨,又奈何不得。到煮夾生飯①的時候,蕭隊長走了,張富英慢慢兒露臉,關了煎餅鋪,參加鬥爭會。他能打能罵,敢作敢為。屯子裡就有人說:「張二壞如今也不算壞了。」往後因為他鬥爭積極,當了主任,人們也就不提他先前的事了。東門老崔家,是個二地主②,跟他家有仇,砍挖運動時,他斗老崔家,立了一功。他從他家起出兩個金餾子③,六個包攏④,裡頭盡衣裳。有兩個包攏是他爬上煙筒,從煙筒口裡提溜出來的。跳下地時,他的胳膊上、臉龐上和衣裳上,儘是黑煤煙。這以後,大夥選他當了小組長,白玉山調黨校學習,他補他的缺,當上武裝委員。區委書記劉勝調南滿,新的區長兼區委書記張忠,正用全力注意區里幾個靠山的夾生屯子,不常到元茂屯來。張富英正積極,就當上農會的副主任。這樣一來,他呼朋喚友,把他一班三老四少、打魚摸蝦的老朋友們,都提拔做小組長了。大夥勾搭連環地,跟張富英站在一塊堆,擰成一根繩,反對郭全海。
①對不成熟的地方加強工作叫做煮夾生飯。
②包租了大地主的地又轉租給農民的地主叫二地主。
③金戒指。
④包裹。
李大個子出擔架以後,農會主任郭全海的幫手,又少一個。郭全海乾活是好手,但人老實,跟人翻了臉,到急眼的時候,光紅臉粗脖,說不出有分量的話來。好老百姓有的給蒙在鼓裡,有的明白郭全海有理,張富英心歪,可是,看到向著張富英的人多,也不敢隨便多嘴。屯裡黨員少,組織生活不健全,像花永喜這樣的黨員,又光忙著自己地里的活。張富英提拔的小組長一看到郭全海生氣,就吵吵嚷嚷:「看他臉紅脖子粗的,嚇唬誰呀?」「他動壓力派吶?」「這不是『滿洲國』了,誰還怕誰?」有一回,老孫頭喝了一棒子燒酒,壯了一壯膽子,到農會裡來說了兩句向著郭主任的話。這幫子人一齊沖他七嘴八舌,連嚇帶罵:「用你廢話?你算是啥玩藝呀?」「老混蛋,你吃的河水,倒管的寬,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也不脫下鞋底,照照模樣。」「他再胡嘞嘞,就開會斗他。」老孫頭害怕挨斗,就說:「對,對,咱說了不算,當風颳走了。」說完,邁出農會,又去趕車喝酒,見人也不說翻身的事了,光嘮著黑瞎子,把下邊這話,常掛在嘴上:「黑瞎子這玩藝,黑咕隆咚的,盡一個心眼。」
郭全海在農會裡,光一個鼓槌打不響,心裡越著急,越好上火,他跟一個小組長幹了一仗。下晚,張富英召集農會小組長開會,大夥嘰嘰哇哇地都數郭全海的不是。有的竟說:「這號主任,不如不要。」
有人不客氣地提出:
「擁護張主任,請郭主任脫袍退位。」
有人更不客氣地說:
「叫他回家抱孩子。」
有人笑著說:
「他還沒娶媳婦,哪來的孩子?」
有人氣勢洶洶說:
「誰管他這呀,叫他快搬出農會得了。」
有人假惺惺勸他:
「郭主任,你回家歇歇也好。」
這事鬧到了區里,張忠正在清理旁的幾個大屯子,鬧不清楚他們的首尾,又不調查,簡單地答覆他們:
「老百姓說了算,你們回去問問老百姓。」
張富英和他的小組長在屯子裡聯絡一幫人,有一些是張富英的親友,有一些是順竿爬的,只當這天下就是張富英的了,還有李振江的侄兒李桂榮,新從外頭跑回來,暗中幫助張富英,替他聯絡不少人。布排好了,趕到屯裡開大會那天,張富英一呼百應,輕輕巧巧地把個郭全海攆出了農會。往後會裡儘是張富英那一大號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