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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一到外邊就凍死吶,求求你別抬出去,大叔。」「你求六爺去。」李青山說,那口氣像飄在臉上的雪似的冰冷。
他們把門板擱到大門外,雪落著,風颳著,不大一會,郭振堂就凍僵了。
「爹呀,」郭全海哭喚,摸著他爹的胸口,熱淚掉在雪地上,把雪滴成兩小坑。「你死得好苦,你把我撂下,叫我咋辦呀?」
勞金們從下屋裡,馬圈裡,一個一個走出來,站在僵了的老郭頭的旁邊。他們不吱聲,有的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有的去勸郭全海:「別哭了,別哭了!」也說不出別的話來。韓老六在上屋的窗戶跟前吼叫著:
「把他攆出去,別叫他在這哭哭啼啼的!」
郭全海止住哭,爬在干雪上,給大夥磕了一個頭。勞金們湊了一點錢,買了一個破舊的大櫃,當作棺材,把郭振堂裝殮了,抬到北門外,擱在冰雪蓋滿了的墳地里。這是偽滿「康德」四年間的事。
郭全海的爹被韓老六整死的這年,才過正月節,他給攆出韓家大院去。往後這些年,他到外屯撿碗碴子,摘山葡萄葉子,賣零工夫,扛半拉子活,度著半飢半飽的生活。偽滿「康德」十年,郭全海早扛大活了,他的肩膀長得寬寬的,挺能下力,老也不呆著。韓老六來拉攏他了。
「郭全海真不錯,起小我就看出來了,人看起小,馬看蹄走。」韓老六笑嘻嘻地說。韓老六的脾氣是,要人的時候笑嘻嘻,待到不用你了,把臉一抹,把眼一橫,就不認人了。他的笑,他的老脾氣,郭全海全是明白的,而且他還記得爹的死,可是,打算在唐抓子那裡吃勞金,沒有談成,人要吃飯,不能呆著。韓老六趁這機會叫他去:
「你來我這兒,小郭,熟人好說話。我家勞金多,活輕。你要多少,給你多少。」
「我要六百。」郭全海想他定不會答應。
「六百就六百,」韓老六突然大方地說道,「我姓韓的是能吃虧的。」
「一膀掀?」郭全海追問一句。
「再說吧。」韓老六不直接拒絕,狡猾地說。
就這麼的,郭全海又在韓老六的家裡吃勞金了,他不敢想起他的爹。不敢到他爹住的東頭那間下屋去,甚至不敢站在他爹咽氣的大門外。雞不叫,他就下地,天黑才回來。這麼的,起五更,爬半夜,風裡雨里,車前馬後,他勞累一年。到年,還沒拿到一個錢,韓老六宰了一個大肥豬,把半邊豬肉配給勞金們。他給郭全海五斤。
「你拿去吧,新年大月包兩頓餃子吃吃。你看這肉,膘不大離吧?」韓老六說,「這比街里的強,到街里去約①,還興約到老母豬肉哩。」
①讀如腰,稱的意思。
郭全海一想,黃皮子給小雞子拜年,他還能安啥好腸子嗎?他不要。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韓老六說,一臉不高興。「好吧,就提了吧。」郭全海心想,把肉提到他的朋友老白家,包了兩頓餃子吃。
第二年,郭全海還在老韓家吃勞金,他不甘願,可是窮人能隨自己心愿嗎?不能的,嘴巴不能啃黃土包子,他的布衫子破的絲掛絲,縷掛縷的了,想製件新的。一天到上屋去,找韓老六要頭年的勞金錢,韓老六橫著眼瞅他一眼說:
「你還要啥勞金錢?」
「頭年給你干一整年活,衝風冒雨,起早貪黑的。」郭全海說,氣急眼了。
「你不是吃了肉嗎,你還有啥錢?」
郭全海聽了這話,一聲不吱,就往外屋裡奔,去拿菜刀。李管院正在門口,攔住他說:
「你往哪跑,你這紅鬍子。」在偽滿,說人是紅鬍子就能叫人丟命的。韓老六早邁進裡屋,借了日本憲兵隊長森田的一枝南洋快,喀巴喀巴的,上好頂門子,趕出來,用槍指著郭全海胸口,喝叫道:
「你敢動,你媽的那巴子!兔崽子!」
「馬鹿①!」留一撮撮小鬍子的森田,也踱出來,站在一邊,瞪著眼睛,幫著韓老六斥罵郭全海。兩手攥空拳,郭全海站在門邊,氣得嘴裡冒青煙,半晌不動彈。
①日本話,讀如巴嘎,混蛋的意思。
「還不走,等著挨揍嗎?」李青山站在一邊,這樣說。就這麼的,郭全海給韓老六扛一年零兩月的大活,到頭吃了五斤肉。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的宮股長叫郭全海往密山去當勞工,「八·一五」才回。
說到這裡,郭全海對小王說道:
「韓老六跟我們家是父子兩代的血海深仇。」
「那天開會,你咋不敢斗?」小王問。
「韓老六的家裡人,磕頭的,五親六眷,三老四少,都在場裡吹鬍子,瞪眼睛,大夥誰還敢說話?我個人說說頂啥用?光鼓槌子打不響。」
「你先聯絡人嘛,」小王說,「找那心眼兒實,不會裡挑外撅的人①,找那跟韓老六結仇結怨的,你多聯絡些人,抱成團體,就會有力量。」
「要說心眼對勁,頭一個就數南頭老白家。」郭全海說,想起了他的朋友。
「走,走,上他家去,」小王催著他說,早從炕頭跳下地,拖著郭全海的胳膊,去找白玉山。
住在屯子南頭的白玉山,自己有一垧崗地,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垧兔子也不拉屎的②黃土包子地。」他在偽滿時,交了出荷糧,家裡不剩啥,缺吃又缺穿。白玉山卻從不犯愁,從不著忙。他是一個心眼挺好、脾氣隨和、但是有些懶懶散散、粘粘糊糊、老睡不足的漢子。鏟地的時候,天一下雨,人家都著忙,怕地侍弄不上,收成不好。白玉山卻說:「下吧,下吧,下潦雨也好,正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