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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海說:
「我不能在這疙疸幹了,說啥也不干,要參加,往外參加去。」
蕭隊長望著小王問:
「到底是咋的?」
「誰知道呢?」小王說,心裡也煩惱。
郭全海說:
「大夥都躲開我。」
蕭隊長吃了一驚:
「你說什麼?」
「都不上我那兒去了,我去串門子,也都躲開我。」蕭祥皺起眉頭,尋思一會,又細細地尋問群眾躲開他的前前後後的情形。他斷定有壞人搗鬼,對郭全海說:
「你去跟趙主任合計,找你們挺對心眼的嘮嘮,再把情況告訴我。」說完,他又安慰郭全海,鼓勵他說:「隨便幹啥,都不能一下就能幹好的。不是一鍬就挖出個井來,得慢慢地挖,不能心急。」
郭全海又鼓起勇氣去找趙玉林。老趙也正苦惱著,因為人們也躲開他。他倆聽信蕭隊長的話,又到一些相識的人家串門,從他們嘴裡,明白了人們躲避他們的原因。
「你們別聽反動派胡扯八溜,血口噴人。」郭全海說。老田頭應和著說:
「對,人家幾千里地到咱關外來,為咱老百姓翻身,誰不知道是抱的好心,要為娘們,哈爾濱娘們老鼻子,還能攤上咱這靠山屯子嗎?」
「你看蕭隊長人品多高。」趙玉林這話還沒說完,老孫頭就接著說道:
「對呀,蕭隊長,王同志,劉同志,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品,還能要你們娘們?小王同志是咱們關外人。那天接他來,我說:『咱們關東州有你,算有光采。』你說小王同志他說啥?他說:『咱們關外有老孫頭你,才是光榮呢,又會趕車,在革命路線上又能往前邁。』蕭隊長和咱們也算有交情。誰不知道工作隊是搭我趕的車子來的,走在半道,蕭隊長說:『老孫頭,你贊不贊成翻身?』我說:『咋不贊成?誰還樂意老爬在地上?』蕭隊長笑起來說:『有咱們老孫頭贊成,革命就有力量了。』我說:『不瞞蕭隊長,老孫頭我走南闖北,就是憑這膽量大。』」「分劈牲口給你,都不敢要,這會你還賣嘴哩。」趙玉林含笑頂他這一句,大夥都哈哈大笑。
「那是,那是,」老孫頭支支吾吾說,「你別打岔,我說蕭隊長為人挺好,老孫我就是好跟好人打交道,昨兒我還跟蕭隊長說:『隊長多咱上縣裡去溜達溜達,叫我套車吧,管保窩不住,還不顛。』」
大夥說說笑笑,熱熱呼呼,對趙、郭他倆,又信服了。謠言像煙筒口上的煙雲似的,才吐出來,又飄散了。屯子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到趙玉林的草屋裡跟郭全海的下屋裡來走動,嘮嗑,打聽新聞。
郭全海的東家李振江,瞅他隨了工作隊,又當上了農會副主任,人都來找他,叫他副主任,心裡大不願意,嘴上卻不說。有一天下晚,他悄悄地溜進韓家大院裡,把這人來人往,來找郭全海的情形,通通告訴韓老六。
「他在你家,那不正好嗎?你去打聽打聽,瞅他們盡嘀咕些啥?回頭告訴我。」
李振江回來,嘴裡含著一根短菸袋,臉上笑嘻嘻的,朝著西邊下屋,慢慢走過去。下屋的窗戶門都取下來了,屋裡的人老遠瞅他走過來,都不吱聲了。李振江啥也聽不見,窩火了,心裡發狠道:
「等著瞧吧。」
有一天,郭全海到工作隊去合計事情,天黑才回。李家門關了,再也叫不開。星光底下,他摸到障子外頭的水塘邊,跳過水壕,輕巧地翻過那一道柳樹障子,腳才著地,一隻原先用鐵鏈鎖著的大黃牙狗,從正屋的房檐下奔來,把他光腳脖子猛撕了一口,皮開肉裂,熱血直淌。
郭全海被李家的狗咬了腳脖子的第二天,正在外屋吃早飯,小丫蛋打碎一個碗,李振江屋裡的把筷子一撂,從炕桌那邊伸過右手打她一巴掌。小姑娘哇哇地哭叫起來,那女人罵道:
「揍死你這小雜種,你再哭!成天活也不干,白吃白喝,咱們小門小戶,翻土拉塊的人家,能養活起你嗎?見天吃得飽飽的,喝得足足的,去串門子,倒好不自在!」
郭全海聽見話里有刺,把筷子放下,但還是按下心頭的火,從容地說道:
「李大嫂子,別指雞罵狗,倒是誰白吃白喝?你罵誰,嘴裡得清楚一點。」
「誰認便罵誰。」女人怒氣沖沖地大聲叫喚道。聽到了她的叫喚,和丫蛋的哭鬧,鄰居們都跑來賣呆,他們擠在外屋裡,有些小孩還爬在外面窗台上,從窗紙的破洞裡往裡面瞅著。郭全海站了起來,氣得嘴唇皮發抖。可是他用他那遭慣了罪的人所特具的堅強的意志,壓抑了心裡的沖天的怒火,他用上排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下面的嘴唇,停了半晌,才說:「我怎麼是白吃白喝?倒要問清楚。一年有三百來天,牲口似地往死里給你們幹活,才撂下犁杖,又拿起鋤頭,才掛起鋤頭,又是放秋壟①,拿大草,割麥子,堆垛子,夾障子,脫坯,扒炕,漫牆②。往後又是收秋,又是拉大木,回到屋裡,剝麻,鍘草,挑水,拉磨,墊圈,劈柈子,整渣子,一年到頭,有哪幾天,活離了手的?你們家裡租種的二十來垧地,哪一垧,哪一壟,沒有掉下郭全海我這苦命人的汗珠子?還要說我是白吃白喝,你摸摸胸口,看你良心歪到哪邊去了?」「呵喲喲,左鄰右舍聽聽他這嘴,才當上兩天主任,咱們民戶就該給你上供,朝你磕頭哩,是不是?你這死鬼,」女人說到這兒,一頭撞在從裡屋出來的李振江的懷裡,扯著他的衣領搖晃著:「你呆在一邊,一聲不吱,看著氣死我呀,花錢雇這麼個人到家來整我,你安的是啥腸子,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