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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花跟張寡婦相好的消息,不久傳遍了全屯。首先知道這事的,是住在張寡婦的西屋的老初家,老初把這消息悄悄告訴他的好朋友,並且囑咐他:「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呀。」那位好朋友又悄悄地告訴自己的一個好朋友,也囑咐他:「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呀。」但是他又告訴別的一個人。就這麼的,一個傳十個,十個傳一百,全屯男女通通知道了,但是最後傳開這個消息的人,還是囑咐聽他這個消息的好朋友說:
「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呀。」
這件新鮮事,老初是怎麼發現的呢?一天下晚,他起來餵馬,聽見東屋還有男人的聲音,不大一會,老花走出來,事情明明白白了。這個老初,也是窮戶,打魚的季節,住在黃泥河子河沿上的魚窩棚裡頭,撈點魚蝦,平常也種地,從來沒有養活過牲口。這次他和另外三家分了一匹小沙栗兒馬,六歲口,正好幹活的歲數。四家合計:把馬養在老初家。馬牽回家的那天,老初兩口子喜得一宿沒有合上眼。老初問娘們:「沒睡著嗎?」
「你呢?」娘們反問他,「聽,聽,不嚼草了,備不住草又吃完了,快去添。」
老初起來,披上一條麻布袋,娘們也跟著起來,用一條麻袋,裹住她的胸前一對大咂咂①。兩口子黑間都捨不得穿那分得的新衣裳。他倆點起明子,走到馬槽邊。真沒有草了,老初添了一筐鍘碎的還是確青的稗草,老娘們又走到西屋,盛了一瓢稗子倒進馬槽里。兩口子站在馬圈邊,瞅著馬嚼草。
①乳房。
「這馬原先是老顧家的。」老初說,「『康德』十一年,老顧租了韓老六家五垧地,莊稼潦①了,租糧一顆不能少,老顧把馬賠進去。這回分馬,趙主任說是要把這兒馬還他,『物歸原主』,他不要。」
「咋不要?」娘們問他。
「人家迷信:好馬不吃回頭草。」老初說。
「看你這二虎②,人家不要的,你們撿回來。真是壽星老的腦袋,寶貝疙疸。」
①遭水淹了。
②傻裡傻氣。
「你才二虎哩,人家迷信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怕啥呢?這馬哪兒去找?口又小,活又好,你瞅這四條腿子直直溜溜的,像板凳子一樣,可有勁吶。」
「四條腿子,你也只有一條,你樂啥?」娘們嘴裡這麼說,心裡還是挺快樂,兩口子的感情都比平日好一些。他倆睡在炕頭上,聽見馬嚼草料的聲音,老初娘們好像聽見了音樂一樣地入神,常常搖醒老初來,她說:
「你聽,你聽,嚼得勻勻的。」
屯子裡還有睡不著覺的老兩口,就是老田頭夫婦。他倆搬進韓家大院東下屋,又分了韓老六的一垧半黑地,地在北門外他們姑娘的墳塋的附近。插橛子的那一天下晌,瞎老婆子定要看看自己的地去,老田頭扶著她,走出北門,走到黃泥河子河沿的他們的地里,老田頭停住。
「這就到了?」瞎老婆子問。
「嗯哪。」老田頭回答她。她蹲下來,用手去摸摸壠台,又摸摸苞米棵子,抓一把有沙土的黑土在手裡搓著,搓得松鬆散散的,又慢慢地讓土從手指縫裡落下。她的臉上露出笑容,這是他們的地了,這是祖祖輩輩沒有的事情,早能這樣,她的裙子也不會死了。
「今年這莊稼歸誰?」瞎老婆子問。
「青苗隨地轉。」老田頭回答。
這時候,日頭偏西了,風颳著高粱和苞米棵子,颳得沙拉拉地發響。高粱的穗頭,由淡黃變成深紅,秫秸也帶紅斑了。苞米棵子也有些焦黃。天快黑了,她還坐在地頭上,不想動身。
「回去吧,快落黑了。」老田頭催她。
「你先回去吧,我還要到裙子墳塋地里去看看,那時咱們要有地,就不會受韓家的氣,裙子也不會傷了。」老田太太說著,舉起衣袖擦眼睛。
「快走,快走,西北起了烏雲。早看東南,晚看西北。快下大雨。要不快走,得挨澆了。」老田頭騙她回去,因為怕她又上裙子的墳塋,哭得沒有頭。
兩口子慢慢往回走。才進北門,碰到老孫頭趕著一掛車,正從東頭往西走。
「老田頭,上哪兒去來?」老孫頭笑著招呼老兩口。「到地里去來。」老田頭回答。
「快上來,坐坐咱們的車。」他忙停下車來,讓老田頭兩口子上車,於是一面趕著馬飛跑,一面說:
「看那黃騸馬,跑得好不好?」
「不大離,」老田頭說,「幾歲口了?」
「八歲口,我分一條腿。李大個子也分一條腿。我說,『你是打鐵的,不下莊稼地,要一條馬腿幹啥?全屯的馬掌歸你釘,還忙不過來,哪能顧上餵馬呢?你把那條腿子讓給我,好吧?你是委員,該起模範唄。』李大個子說:『你這老傢伙,你要你就拿去得了唄。』我告訴他:『你真是好委員,我擁護你到底,回頭我的馬掌一定歸你釘,不找別家。』老田頭,咱們兩條馬腿了。瞅這傢伙,跑得多好,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遠看一張皮,近看四個蹄,這話不假。」
「你上哪兒去?」老田頭問。
「上北大院,如今不叫韓家大院,叫北大院了。」老孫頭說,「郭主任分糧,忘了給他自己留一份,如今缺吃的,我給他送點小渣子去,吁吁。」老孫頭趕著牲口,繞過泥窪,走上平道,又回過頭來,對老田頭說:「你聽說嗎,小豬倌傷養好了,回來了,公家大夫給他塗了金瘡藥。咱八路軍的大夫,可真是賽過華佗,小豬倌揍得那樣,也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