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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孫頭仰起臉來說:
「誰知道你說的啥呀?」
大家都嘩嘩地大笑起來,張富英氣得瞪眼粗脖的,使勁往老孫頭身上踢一皮鞋。
蕭隊長這回又回來了。張富英一宿沒有合上眼。第二天,小雞子才叫,他翻身下炕,跑去找人。他說:
「工作隊來,要吃要燒,得大傢伙供給,可不敢叫他們在這兒呆長。大夥加小心,不能亂說,招出是非,不是好玩的。咱們農會平日就是有些不是,一個屯子裡人,有話好說。屯不露是好屯,家不露是好家。他們要問啥,啥也別說呀。」張富英串完門子,回家來時,經過公路,只見屯子裡的男女從四面八方,三三五五,說說笑笑,往農會走去。張富英的心蹦跳著,兩腳飄飄了。天正下著清雪,雪落在他的腦蓋子上,隨即化成水,像汗珠子似的,順著他的發燒的臉龐,一逕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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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子裡人聽說蕭隊長來了,早起紛紛都上農會來。東方才放亮,看人還不真,農會的院子裡,黑鴉鴉的一大片,儘是來看蕭隊長的人。老孫頭和一個精壯小伙子走到前頭,邁進裡屋,這小伙子是參軍去了的張景祥的兄弟張景瑞。他才十八歲,個兒長得高,力氣大,幹活一個頂個半人。他家是軍屬,卻不要屯子裡老百姓優待,自己把地侍弄得好好的,今年的苞米數他家最好,粒兒鼓鼓的,棒子一尺左右長。他戴一頂狗皮帽,打頭邁進裡屋來。蕭隊長還躺在炕上。張景瑞笑著說道:
「還沒起來呀?可真是睡過站了。」
張景瑞一面說,一面走近炕沿,要去叫醒蕭隊長。老孫頭慌忙阻擋他說道:
「別忙,叫他再躺一會。黎明的覺,半道的妻,羊肉餅子清燉雞。」
「什麼妻呀雞的?」蕭隊長翻身起來,一面說,一面把棉襖披上,腿腳還是籠在被子裡。這時候,人越來越多,裡屋外屋,炕沿地下,擠得滿滿堂堂的。蕭隊長穿好棉襖,轉過身來穿他那條延安帶來的毛褲的時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誰特別打招呼。他坐在炕沿,兩腳蹬在凳上穿靰鞡,沖老孫頭笑道:
「你這老傢伙,還沒有死?」
「要是我死了,我老伴早哭到你那兒去了。」老孫頭說,還是那樣地笑眯著左眼。
蕭隊長一面綁靰鞡繞子①,一面跟老孫頭閒嘮。趙大嫂子也站在頭裡,她笑笑說:
「一聽到蕭隊長來,咱們小豬倌心都亮了半截了。」男男女女都七嘴八舌地說出他們的惦記和盼念:
「吃青②的時候,就盼你來呀。」
「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來你。咱們尋思,蕭隊長才進了城,就忘了咱們元茂屯的老百姓了。」
①一頭墊在靰鞡里,一頭繞在腳踝周圍的白布。
②吃青苞米。
蕭隊長笑著說道:
「那哪能呢?多咱也忘不了呀。」
靰鞡穿好了,他從角落裡提溜出一個臉盆正要上外屋舀水,在門口碰到白大嫂子。她站在門坎上,倚著左邊的門框,疙疸鬏兒剪掉了,像黑老鴰的羽毛似的兩撇漆黑的眉毛的下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瞅著蕭隊長,露出想要問啥的樣子,蕭隊長卻先張口了:
「大嫂子你好,白大哥調雙城公安局工作去了。他老惦念你呀。」
白大嫂子噘著嘴巴子說道:
「他才不會呢,他老是一邁出門,就把人忘了。」
蕭隊長笑著,正要往下說,聽見院子裡車軲轆響動,他隨著眾人,走到外屋的敞開的門口,往外望去,老田頭趕一掛鐵軲轆大車,拉一車木柈子來了。他喝住馬,往正屋走來,把手裡鞭子擱在房檐下,跟蕭隊長招呼,一面進屋,一面說道:
「怕你乍一來,缺柈子燒,給你拉一車來。你先燒著,燒完再去拉。咱們這靠山屯子,沒啥好玩藝,柈子有的是。」屋裡出來好幾十個人,擁到車旁,動手卸柈子。他們把這干榆木柈子碼在房檐下,像一列牆似的。雪下著,一會在柈子上蓋上菲薄一層鵝的絨毛似的白花花的雪。
人們就用老田頭送來的干柈子,生起火牆來。屋裡暖暖和和的。人們都不走,也忘了吃飯。火牆旁的桌子邊,炕沿上,到處坐著人。他們有的在試穿蕭隊長的大氅,有的在擺弄他的手槍。老孫頭也擠在裡頭,瞅著蕭隊長的漆黑嶄新的槍牌擼子,發表評論道:
「擼子這玩藝也是按天書造的。」
張景瑞接口說道:
「你還是這迷信腦瓜,有啥天書?還不都是人琢磨出來的。」
「你說沒天書?我問問你,諸葛借風,是不是從天書上學來?」老孫頭坐在八仙桌子的旁邊,歪著頭說道,「還有薛丁山的媳婦樊梨花,能移山倒海,可不也是找著了天書?」張景瑞說他不過,不再答理他,低下頭來翻看桌上的書報,翻到《中國土地法大綱》。蕭祥從旁邊插嘴,指著《中國土地法大綱》笑著說道:
「這比天書還靈驗,這叫地書,是毛主席批下來的平分土地的書,憑著這書,大夥日子管保都能過得好。」接著蕭隊長和他們解說《中國土地法大綱》,並且聲明:
「咱們這一回,堅決按照土地法來做,徹底把封建打垮。封建斗徹底,翻身就能翻好。你們翻身都翻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