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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海二十四歲,比白玉山小四歲,樣子卻比胖胖的白玉山顯得老一些。自從他當選了農會副主任以後,小王搬回學校里。小王臨走時告他:「還得多多聯絡人。」他又找到了楊福元,人們都叫他楊老疙疸①。這個人在韓老六家裡幹過半年打頭的。現在是在作小買賣,倒動破爛。他的年紀不算大,可是有兩個大毛病,膽小怕事,好占便宜。
①最小的兒子稱老疙疸。
「八路軍能待得長嗎?」有一回楊老疙疸私下問小郭。「誰說待不長?」郭全海反問。
「沒有誰說,我順便問問。」楊老疙疸不敢講出這是韓長脖的話。
「老楊哥,咱們窮哥們翻身,要靠自己。趙主任告訴咱們說:『土幫土成牆,窮幫窮成王。』咱們團體抱得緊,啥也不怕呀。八路軍待長待不長,一樣都不怕。」
「那是呀。」楊老疙疸嘴裡答應著,心裡還是打不定主意。「你也去聯絡幾個人吧。」郭全海對楊老疙疸說完這句話,就走了。近幾天來,他都是腳不沾地,身不沾家的。他忙著對各種各樣的人解釋這樣,說明那樣。有不懂的,去問小王,或問蕭隊長。他向大家說明一些道理:天下兩家人,窮人和富人,窮人要翻身,得打垮地主。這些話,如今都是挺普通的道理,但他說來,特別受聽,窮哥們都信服他。
屯子裡各種各樣的人用各種各樣的態度接待郭全海。「大兄弟,」小戶親熱地招呼他,問道,「你說八路軍不走,咱屯子裡的工作隊也不走嗎?」
「不走。」郭全海挺有把握地回答。
「吃勞金的當令,這才真算翻身哩,郭家兄弟,咱們擁護你。」吃勞金的都說。
「一人為大夥,大夥為一人。」郭全海用他從小王嘴裡學來的這話,來回答他們,他快樂地笑笑。他得到了貧農和僱農的熱烈的擁護,他也碰到了溜須、嫉妒、諷刺和恐嚇。「郭主任真行,我看比趙主任還有能耐。」溜須的人都叫他主任:「上我家去串串門子吧。」
「人家當主任了,還看起咱們民戶,咱們搬梯子也夠不上了。」嫉妒的人說。
「這才是拉拉蛄①穿大衫,硬稱土紳士。」糧戶諷刺他。「別看他那熊樣子,『中央軍』來了,管保他穿兔子鞋跑,也不趕趟。」藏在屯子裡的幹過「維持會」的壞根們背地裡說。
①螻蛄。
郭全海的眼睛睜得亮亮的,他明白這一切的言語是什麼人說的。他是這個屯子裡的老戶,他們爺倆在這屯子裡住了兩輩子,屯子裡人誰好誰賴,他都摸底。誰是咋樣發家的,誰是咋樣窮下的,他都清楚。他把這些情況,告訴了蕭隊長。他也從蕭隊長那裡,小王和劉勝那裡,得了好多新知識,學了不少新字眼。因為他說話中聽,工作隊的王同志又和他一起住過,如今又當上農會的副主任,人們常常來找他。李家院子裡,在下雨天,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穿著露肉的衣服的老娘們,有的還抱著小孩,也都三三五五地來到李家的下屋,說是「找郭家兄弟,聽聽新聞。」
天一晴,人們都下地鏟草,郭全海扛一把鋤頭,戴上草帽,也準備下地,才邁出大門,在柴火堆的旁邊,碰著韓長脖,他扯扯郭全海的破衫子。郭全海問道;
「幹啥?」
「這疙疸有人,咱們到南園去嘮嘮。」韓長脖悄聲地說。「你有話就在這疙疸說吧,我著忙下地哩。」郭全海說。韓長脖神神鬼鬼悄聲悄氣說:
「今兒早晨六爺說,你為大夥辦公事,挺辛苦的,也沒個錢使。出去工作,回來趕不上飯,也不能吃啥,盡餓著還行?叫我捎這點錢給你零花,這不過是六爺的一點小意思。」他說著,把一卷票子塞在郭全海手裡,扭轉身要走。郭全海把他叫住,把那捲票子往他長脖子上一扔。風正刮著,錢票隨風飄起來。
「誰要你這個臭錢,」他舉起鋤頭,韓長脖嚇得臉灰白,雙手捧著頭,縮著他的長脖子,轉身就走。韓長脖溜走以後,賣呆①的人們都笑著,喝彩和拍手。一個老頭翹起大拇指誇獎郭全海:
「對,對,這才帶勁。」
①看熱鬧。
另外一個人說:
「咋不揍他?」
小孩們跑到道旁水壕里,柳樹林子裡去找那被風颳散的票子。
第二天,屯裡又起謠言了:
「郭全海要給八路拔女兵。」
「要姑娘,也要年輕好媳婦。」
「要這些個婦道幹啥呀?」
「誰知道?說是開到關里去,擱到配給店,誰要配給誰。」「怪道郭全海老問,你家有幾口人?夠吃不夠吃?娘們多大歲數吶?原來是黃皮子給小雞子拜年。」
謠言起來以後的第二天,原先十分熱鬧的李家院子的下屋,冷冷落落的,沒有人來了。就是下雨天,人們不下地,也不到這串門了。郭全海到人家串門,也都不歡迎他。人們老遠看見他走來,就躲進門裡。有的人家還放出話來,說是小孩出天花,不能見外人。也有人家把窗戶關嚴,用布蒙上,在窗戶前的房檐下,掛上一塊紅布條,放出風來,說是他家兒媳坐月子,忌生人。郭全海一個人沒精打采的,晃晃悠悠的,走到工作隊,坐在門邊地板上,背靠在牆上,低著頭,不吱聲。
「怎麼的,你?」蕭隊長來問他,小王也走過來,站在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