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不准笑,」有人冒火了,「笑窮棒子,你安的是啥腸子呀?」趙玉林繼續說道:
「笑也沒關係,反正隊長也明白,窮不算丟臉。我屋裡的沒褲子穿,光著腚,五年沒吃過一頓白面,可也沒有幹啥丟人的事。」
「那是不假,」老孫頭插嘴,「你那媳婦是一塊金子。」「沒鋪沒蓋,沒穿沒戴的小人家,」趙玉林又說,「平常還好,光腚就光腚吧。可一到刮西北風下暴煙雪的十冬臘月天,就是過關啦。一到下晚,一家四口,擠成一堆,睡在炕上,天氣是一年四季都算圓全了。光身子躺在熱炕上,下頭是夏天,上頭是冬天,翻一個身兒,是二八月天。要說這二八月的天氣正合你的適,你就得一宿到明,翻個不停,不能合眼了。」「那是不假,」老孫頭說,「窮棒子都遭過這罪。」
「可是窮人要有窮人的骨氣。我那媳婦也和我一樣。不樂意向誰去低頭。咱們一不偷人家,二不劫人家,守著莊稼人本分。可是你越老實,日子越加緊。偽滿『康德』十一年臘月,野雞沒藥到,三天揭不開鍋蓋,鎖住跟他姐姐躺在炕頭上,連餓帶凍,哭著直叫喚。女人呆在一邊盡掉淚。」
老田頭聽到這兒,低下頭來,淚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是窮人特有的軟心腸,和他自己的心事,使他忍不住流淚。小王也不停地用衣袖來揩擦眼睛。劉勝走到窗戶跟前,仰起臉來,望著這七月下晚的滿天星斗的天空,來擺脫他聽到趙玉林的故事以後,壓在心上的石頭。堅強冷靜的蕭隊長,氣得嘴唇直哆嗦。他催著趙玉林:
「說下去,你說下去吧,老趙哥。」
老趙又說下去:
「我一想,得想個辦法,要不就得死。我往韓家大院奔,分明知道那是鬼門關,也得去呀。我不能眼瞅孩子們餓死。進得大門,四隻狼種深毛狗,一齊奔過來,跳起來咬人,我招架著。韓家管院子的老李,就是李青山,他跑出來,擋住我在當院裡,他說:『看你那股埋汰①勁,不許你進屋。』『老李,誰呀?』東屋有人問,聽那粗啞的嗓門,我知道就是韓老六本人。李青山說:『南頭趙玉林。』裡面說:『問他來幹啥?』外面答應:『他說是來拉點饑荒的。』一聽到這話,玻璃窗戶上,伸出一個禿鬢角的大頭來,這是韓老六本人,他一臉奸笑,說道:『趙家好漢你也求到我這寒傖門第里來了?我要說不借,對不起你屋裡的那面。』李青山在一邊,聽到這兒,哈哈大笑,我的心口烈火似地燒,嘴裡冒青煙。韓老六說:『你要貸錢?錢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有一宗條件,就怕你不能答應。』韓老六沒有往下說,他等我答應。我一想兩個孩子正在餓得哇哇哭,就說:『你說那條件看看吧。』韓老六開口:『今天下晚止燈睡覺的時候,叫你媳婦來取吧。』我肺氣炸了。可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兩手攥空拳,有啥辦法呢?我轉身就走。李青山唆使四隻狗追上,把我的破褲腿扯拉成幾片,腳脖子給咬了一口,血淌出來。第二天,算是天老爺不昧苦心人,藥到一隻野雞,一家正吃著,來攤勞工了。一家子那哭呵,就別提了。當勞工回來,屋裡的為了躲開韓老六,臉上塗得埋埋汰汰的,在外屯要飯,鎖住的姐姐,我那七歲小丫頭,活活餓死了。我呢,一天,韓老六罰我跪在碗碴子上邊,尖碗碴子扎進皮骨里,那痛呵!就像上了陰司地獄的尖刀山,血淌一地,你們瞅瞅。」趙玉林把腳蹺在桌子上,把褲腿捲起,說道:「這裡,波羅蓋上還有一個個指頭大的傷疤。」
①骯髒。
人們都圍攏來看。不大一會,趙玉林把腳放下來,他為他自己的長長的訴說,和過去的傷疤,大大上火了,提起粗嗓門喚道:
「屯鄰們,有工作隊做主,我要報仇,我要出氣啦。韓老六當偽滿的村長那年,你們誰沒挨過他的大棒子?」
「挨過的人可老鼻子了。」老孫頭說。
「那是不假,挨揍的人不老少。」劉德山也說。
「再問問大夥,南頭的老顧家,老陳家,西門外的老黃家的少的,都給誰害死了?」
趙玉林說到這兒,大夥又都不吱聲,有的向門邊移動,想走。蕭隊長看到這情形,怕大夥冷了下來,壞分子趁機泄大夥的勁,慌忙走到趙玉林跟前,悄聲地要他提一個大夥能回答的有鼓動性的問題。趙玉林問道:
「你們說:韓老六壞不壞呀?」
「壞!」大夥齊聲答應了。
「他壓迫咱們窮人,咱們應不應該和他算算帳?」
「咋不應該呀?」一部分人這樣回答。
「和他算帳!」一部分人又這樣回答。
「咱們敢不敢去和他算帳呀?」趙玉林又問。
「敢!」大夥齊聲回答。
「咋不敢?」站在蕭隊長附近的劉德山還加了一句。「大夥說敢!就跟我來,革命的人不興光賣嘴。去,今下晚去抓起那忘八犢子,老百姓就敢說話了。」趙玉林往門邊擠去,用那敞開的舊軍衣的衣襟,擦著頭上的由於興奮和激動而冒出的汗珠兒。
課堂里起了騷擾和爭吵,有的人走來走去,有些人圍成幾堆,用著各種不同的聲音和態度,合計和爭吵。
「咱們都跟趙大叔去抓大漢奸!」熱烈的年輕人說。「去就去唄。」穩健些的中年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