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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不好的事,都是地主逼咱們幹的,不能怪咱們,如今害人的壞根摳盡了,再不學好,再不朝前站,那就要怪自己了,到了人民當權的時代,大夥都應該改造,分了地,就得好好生產,做個好樣的人。你們多嘮一會,我去看看老爺子跟老太太他們。」
蕭隊長從屯溜子的座談會上走出來,參加老人會。他坐在門外,屋裡人都沒有看見他。他聽見老孫頭正在說道:「窮棒子鬧翻身,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老爺子,別說你歲數大了,太公八十遇文王。咱們五十上下的人,也算年紀大?上年紀的人,見識廣,主意多。不瞞老哥說,蕭隊長有事還問咱。這回上三甲開會,咱說,有了牲口,就數車子最當緊,老初偏說,碾盤頂要緊,臨了,蕭隊長還是說老孫頭我說的對呢,老初算啥呀?咱過的橋比他走的道還多……」
老田頭見他扯遠了,打斷他的話,改換話題道:
「沒有共產黨,咱們不能有今天,咱算是領共產黨毛主席的情。在座的人,哪一位沒有得到共產黨的好處呢?」
一個銀白頭髮的老太太移開嘴裡的菸袋,連忙接過話來說:
「誰不領共產黨毛主席的情?早些年,總是鍋蓋長在鍋沿上。這下窮人算是還陽了,比先強一百套①了,咱們都得挺起胸膛來。」
①一百倍。
一個老頭子頂她:
「你幹啥不挺起胸膛?光叫人挺起胸膛,頭年你二小子哭著要參軍,你還扯腿呢。」
白頭髮老太太說道:
「你胡扯,我扯什麼腿?我還叫他不用惦念家,要好好地干,對地主惡霸,不用客氣,咱們把他得罪了,他心有咱們,咱們也得加小心,腳不沾地地干。」
老頭子笑道:
「光說得好聽!」
蕭隊長怕老頭子把老太太頂得難堪,連忙站起來,拿話岔開:
「大夥靜一靜,聽我說兩句。農會今兒請大夥來開交心會,問問大夥的意見。地主垮了,咱們也不受人支使了。翻身以後,工作還多著。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事干,咱們成立一個老年團,團結一心,跟著共產黨,跟著農會走。誰再落後,誰再不許少的來參加,大夥開會批評他。贊成不贊成?」
到會的老人都叫:「贊成。」大夥不嗑瓜子了,三三五五,交頭接耳,合計成立老年團。蕭隊長記起郭全海說的老王太太來,他問老孫頭:
「老王太太來沒有?」
車老闆子張眼望一望人堆,便說:
「她沒有來。那是一根老榆木疙疸,挪不動的。」
會開完了,人都散了,蕭隊長邀郭全海同去看老王太太。他們邁進王家的東屋,看見這老太太穿一件補釘摞補釘的青布棉袍子,盤腿坐在南炕炕頭上,戴副老花眼鏡,正在補衣裳。瞅他們進來,她冷冷地招呼一聲:
「隊長來了,請上炕吧。」
她仍舊坐著,補她那件藍布大褂子。蕭隊長和郭全海坐在炕沿。郭全海找話跟老太太嘮著。蕭隊長看她炕上,炕席破幾個窟窿,炕桌短半截腿子,炕琴上疊著兩床麻花被,又破又黑,精薄精薄的,看來歲數不小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粗黑眉毛的男子歪在炕頭,這大約就是她的娶不到媳婦的大小子。他閉上眼睛,裝睡著了。北炕鋪著一領新炕席。炕梢一對朱漆描花玻璃櫃,裡頭高高碼著兩床三鑲被,兩個大枕頭,一色嶄新。郭全海一面掏出別在褲腰上的小藍玉嘴菸袋,裝一鍋子煙,一面問老王太太:
「你兒媳婦呢?」
老太太連眼也不抬地說:
「誰知道上哪兒去了?」
正說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推門進來了。她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青布棉袍子,一對銀耳環子在漆黑的鬢髮邊晃動。她噘著嘴巴,不跟人招呼。老王太太瞪她一眼,嘴裡嘀咕道:「出去老也不回來,豬都餓壞了。」
年輕女人一面退到外屋來,一面頂嘴道:
「你們在家幹啥的?」
老王太太聽到這句話,沿腦蓋子上,一根青筋綻出來,扔下針線活,跳到地下,暴躁地罵道:
「你倒要來管我了?這真是翻了天了。」
新媳婦脫下半新棉袍,準備燒火煮豬食,一面又道:「翻了天,就翻了天咋的?」
老王太太嘴巴皮子哆嗦著說道:
「蕭隊長你聽,她這還算不算人?」
婆媳兩個針尖對麥芒,吵鬧不休。歪在炕上的大兒子起來勸他媽道:
「媽你幹啥?你讓著點,由她說去,反正在一起也呆不長了。」
蕭隊長和郭全海也勸了一會,退了出來。在院子裡,遇見西下屋的軍屬老盧家,笑著邀他們到屋裡坐坐。老盧家對火裝煙,就小聲地一五一十,把老王太太暴躁的原由,根根梢梢,告訴了他們。
原來老王太太的做靰鞡匠的老兒子,憑著耍手藝,積攢了一點私蓄,娶了一個小富農姑娘。兄弟娶親了,哥哥還是跑腿子。老王太太成天惦念這件事。大小子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幹活是好手,人卻有點點倔巴。又沒有積蓄,年年說親,年年不成。趕到今年平分土地時,富農老李家怕斗,著忙跟窮人結親,願把姑娘許配老王家,彩禮也下了。近來糾偏,富農知道對待他們和對待地主不同,老李家托底,再不害怕了,對這門親事,就有了悔意。男家送去一床嗶嘰被,女家不要,非得麻花被不解。嗶嘰被比麻花被好,這明明是跟老王太太為難,知道她拿不出麻花被子,找碴子,想賴掉親事。他們來時,老王太太心裡正懊糟,對客人冷淡,跟兒媳吵嘴,都是因為心裡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