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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啥好事等著我呀?」
蕭隊長笑著,一種溫和的,希望人家走運的好心的微笑,掛在瘦削的臉上,這是郭全海在早沒有留心的。一年多來,他們算是混熟了。可是一向在鬥爭中,工作中,一向都忙著,沒有工夫嘮家常,談心事。郭全海把蕭隊長當做一個聖賢,當做一個一切都為工農大夥,不顧個人利害的好漢,不論對自己,對別人,他都不會有私心,他個人的要求和希望,從來不說。這回蕭隊長的笑,就有些不同,像是有些體己話要嘮嘮似的。他又驚奇,又歡喜,抽一口煙,瞅著蕭隊長,等他的回答。蕭隊長心裡,早就留意郭全海,認為他是這個區裡的好幹部。他想培養他做區委書記,他尋思他是一個成份好,年紀輕,精明強幹,膽大心細的幹部,又是最早一批發展的黨員,黨內鍛鍊也有一些了,再加一點文化知識,和更多的鬥爭經驗,他能成為一個好區委書記。
現在,他想叫郭全海安家立業,娶個好媳婦,讓他日子過得好一點,工作更安心。他沒有回答郭全海的話,先笑著問道:
「想不想安家,比方說,娶個媳婦?」
郭全海臉龐緋紅,沒有吱聲,菸袋抽得吧噠吧噠響。蕭隊長湊近他一點,聲音也壓低一點說:
「人品能配上,也是熟人,幹活做工作,都是頭把手。」郭全海早猜著了,還是不吱聲,吧噠吧噠抽著煙。蕭隊長問道:
「沒有意見吧?老孫頭跟老初保媒。」
郭全海臉上發燒,心房蹦跳。移開噙著的菸袋,聲音里有一點顫動地說:
「就是怕人家說話。」
「怕人說啥?娶媳婦又不是不正當的事。」
「人家說,看他農會辦的,給自己辦事去了。」
「別多心吧,誰也不會說話的。好吧,就這麼的,咱們瞧瞧他們分東西去吧。」
他們走進小學校的操場裡,看見屯子裡的人圍一個大圓圈,當中一堆一堆地擺著各種各樣的衣裳、被子、布匹、鞋帽,都堆起人一般高,比往年果實,豐富十倍。栽花先生手裡拿著石板和名單,叫頭一名,烈士家屬趙玉林媳婦。趙大嫂子從人們身後擠出來。大夥閃開道,她慢慢騰騰地走了出來。場子上幾千隻眼睛落到她身上。她穿一件青皮棉袍,外罩一件藍布大褂,腳上還穿著白鞋。人們小聲地發出各種各樣的議論:
「瞅她,還掛孝呢。」
「瘦了一些。」
「這種媳婦,才算媳婦,要照如今的婦女呀,哼,別說守一年,男人眼沒閉,她早瞧上旁人了。」
「這也是趙大哥積福修來的。正鍋配好灶,歪鍋配蹩灶。」「要不,月下老人幹啥的?玉皇大帝不早撤他的差了?」「都別吱聲,瞅她挑啥。」
趙大嫂子走到無數小山似的衣堆的當間,尋思自己缺一條被子,鎖住缺衣裳鞋帽,先挑一條半新不舊的麻花被。老初從旁邊叫道:
「那條不好,你再挑。」
趙大嫂子回答道:
「行,盡挑好的,刨了瓤子,剩下皮給人,不是心眼不好使了嗎?」
小豬倌也為她著急,老遠叫道:
「大嬸嬸,挑好點的唄!人家都讓你先挑,你不挑好的,太不領情了。」
趙大嫂子說:
「行,有蓋的就行。」
說著,她又去挑一頂狗皮帽子,一雙棉鞋,一套七成新的小孩穿的棉褲襖。老初在旁邊又叫起來:
「大嫂子,那帽子不好,瞅你腳邊那一頂好,我來替你挑。」他跳進去,替她挑選,旁邊一個人叫道:
「讓她自己挑,不准別人挑。」
老初沖他瞪著眼珠子,說道:
「她是烈屬,幫她挑挑還不行?」
老初走進衣裳鞋帽堆,給趙玉林媳婦挑了一件小嘎穿的猔絨皮大氅,一頂火狐皮帽子,一雙結實青皮小棉鞋,都是九成新。他又走到被子堆邊,翻來掏去,挑出一條全新的溫軟的嗶嘰被子,給她抱出來,到小學校的課堂里去登記。半道有人笑著說:
「老初眼真尖,盡挑好玩藝。」
老初瞪著大眼說:
「我尖,是為我自己?」
這時候,栽花先生叫郭主任挑衣。郭全海站在蕭隊長旁邊,不肯去挑,靦腆地說道:
「配啥算啥。」
老孫頭說:
「你抹不開,我給你挑。」
他走進衣堆,給他挑一件羊皮袍子,一條三鑲被,外加一個棗紅團花緞子大幔子①。張景瑞指指幔子問:
「挑這幹啥?」
①幔子:掛在炕前的幕布似的東西,常用於新婚和喜慶時節。
老孫頭笑眯左眼說:
「這玩藝就用得上了。他用完,還能給你用。」
第三名是小豬倌。他鑽出娘胎以來,從來沒有置過被子,早先在韓家放豬,十冬臘月天,雪堵著窗戶,冰溜子像透亮的水晶柱子,一排排地掛在房檐上,望著心底也涼了。下晚,老北風颳著,屋裡寒氣透骨髓,他沒有被子,鑽在草包里,凍得渾身直哆嗦,牙齒打戰,淚珠撲撲往下掉,掉在穀草稈子上,破炕蓆子上,不敢哭出聲,要是哭醒東家來,事鬧大了,連草包也鑽不成了。他走到被子的小山的旁邊,想起早先那些苦日子,眼淚又想滾下來,但不是冷,而是一陣想起舊的生活的酸楚,加上一陣對於新的生活的感激。這麼許許多多的被子,都是窮人的了,幾百條被子都隨他挑選,這不是小事。五光十色的被子,把他兩眼晃花了。紅綢子,綠緞子的被子,他決計不要,「那玩藝光好看,不抗蓋,一個冬天就壞了。」他在結實的被子中挑著,拿起這一條,覺得那條好,挑著那一條,眼睛又瞅著另外的一條。挑來挑去,沒有完全中意的,覺得這條好,那條也不錯。三條照第二條,又強一色。待要拿起第三條,第四條閃閃地發亮,在招引著他。他走來走去,兩手還是空空的,旁邊的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