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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蔭處,有三個人,在趙玉林說話的時候,趁著大夥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劉勝瞅見了,起身要去追,蕭隊長說:「不要理他們。」他轉向大家又問道:「咱們大夥過的日子能不能和韓老六家比?咱們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能和他比嗎?」
「那哪能比呢?」劉德山說。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老孫頭說。
「咱們窮人家,咋能跟他大糧戶比呢?」看見大夥都說話,老實膽小的田萬順,又開口了:「人家命好,肩不擔擔,手不提籃,還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大瓦房,寬大院套。咱們命苦的人,起早貪黑,翻土拉塊,吃柳樹葉,披破麻袋片,住呢,連自己蓋的草屋,也撈不到住……」說到這裡,他的飽經風霜的發紅的老眼裡掉下淚水了。他記起了韓老六霸占去做馬圈的他新蓋的三間小草房,他的聲音抖動,說不下去了。而他又看到了李振江向他瞪眼睛,越發不敢說了。
「怎麼的,你老人家?」蕭隊長問。
小王向趙玉林問了老田頭的姓名,走到他跟前,手擱在他的肩膀上,溫和地說:
「老田頭,今兒你把苦水都倒出來吧。」
「你說下去。」蕭隊長催他,「把你的冤屈,都說出來吧。」老田頭又瞅李振江一眼,他說:
「我心屈命不屈,隊長,你們說你們的吧,我的完了。」這時候,李振江站立起來,首先向蕭隊長行了一個鞠躬禮,又向大夥哈哈腰,這才慢慢說道:
「沒人說,我來嘮嘮。我不會說話,大夥包涵點。我叫李振江,是韓鳳岐家的佃戶,老田頭也是。咱倆到韓家走動,年頭不少了。韓六爺的那個脾氣,咱倆也明白,他光是嘴頭子硬,心眼倒是軟和的。」
劉勝跟小王同時暴跳起來,同時走到李振江跟前。
「誰派你來的?」劉勝問。
「誰也沒有派我來。」李振江回答,有些心怯。
「你來幹啥的?」小王跟蹤問一句。
「啥也不干。」李振江說,使勁叫自己鎮靜。
「讓他說完,讓他說完。」蕭隊長也站起來了,勸住劉勝和小王,他怕性急的劉勝和暴躁的小王要揍李振江,鬧成個包辦代替的局面,失掉教育大夥的機會,又把鬥爭韓老六的火力分散了。他從容問道:「你叫李振江,韓老六的佃戶,是嗎?正好,我問你,韓老六到底有多少地呢?」
「本屯有百十來垧。」
「外屯呢?外省呢?」
「說不上。」
「他有幾掛車,幾匹牲口?」
「牲口有十來多頭吧,咱可說不上。」
「你說差啦,誰不知道韓老六有二十多頭牲口。」後面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個人叫喚,李振江扭轉頭去,想要看看那是誰。
「你不用看了,」蕭隊長冷笑說,「現在你知道是誰說的,也不中用。『滿洲國』垮了。劉作非蹽了。蔣介石本人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沒有人來救你們韓六爺的駕了。」蕭隊長言語從容,但內容尖銳;他本來要說:「韓老六的命也抓在窮人的掌心了。」可是他一想:在大夥還沒完全清楚自己的力量時,說出來反而不太好。他連忙忍住,不說這一句,改變一個方向說:「我倒要問你,韓老六給了你一些什麼好處,你替他盡忠?你種他地不繳租糧嗎?」
「那哪能呢?」李振江說,不敢抬眼去看蕭隊長,裝得老實得多了。可是他的這句話並不是真話,工作隊到來的那一天下晚,韓老六叫了他去,在外屋裡,他倆悄聲密語嘮半天,韓老六要李振江「維持」他一下,答應三年不要他租糧。就這樣,為了自己的底產、馬匹、院套,和那擱在地窖里年年有餘的糧食,為了韓老六約許他的三年不繳的租糧,也為了韓老六是他的「在家理」的師父,他頑固地替地主說話,跟窮人對立。今兒下晚,蕭隊長擔心轉移了目標,分散了力量,有意放鬆李振江,走到課堂的中心,又向大夥發問道:
「我再問你們,韓老六壓迫過你們沒有?」
「壓迫過。」十來多個聲音齊聲地回答。
「壓迫些什麼?」
又是各式各樣的回答,有的說:向韓老六借錢貸糧,要給七分利、八分利,還有驢打滾的,小戶拉他的饑荒,一年就連家帶人都拉進去了。有的說:韓家門外的那口井,是大夥挖的,可是往後跟他不對心眼的,不能去擔水。也有的說:得罪了韓老六,不死也得傷。韓老六爺倆,看見人家好媳婦、好姑娘,要千方百計弄到手裡來糟蹋。
聽到這兒,老田頭的眼睛又在豆油燈下,閃動淚光了。「老田頭,你心裡有啥,還是跟大夥說說。」蕭隊長早就留心他,帶著撫慰的口氣說。
「沒啥說的,隊長。」老田頭說,眼睛瞅瞅李振江。這時候,趙玉林從桌子上跳下地來,把他那枝短菸袋別在褲腰上,往前邁一步,一手解開三營戰士送給他的那件灰布軍服的扣子,露出他的結實的、太陽曬黑的胸膛。這是他的老脾氣,說話跟打仗一樣,他要發熱冒汗,要敞開胸膛。他說:
「屯鄰們,姓趙的我是這屯裡的有名的窮棒子,大夥送我的外號:趙光腚,當面不叫,怕我不樂意,背地裡淨叫,我也知道,我不責怪大夥,當面叫我趙光腚,也沒關係。」有人發出了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