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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散了。人們回去,著忙舉行嘮嗑會,這些基本群眾的小會,有的趕到落黑就完了。人們都去整棒子。有的直開到半夜。經過醞釀,有了組織,有了骨頭①,有了準備和布置,窮哥們都不害怕了。轉變最大的是老孫頭,他也領導一個嘮嗑會,不再說他不干積極分子了。他也不單聯絡上年紀的趕車的,也聯絡年輕的窮哥們。他還是從前那樣的多話,今兒的嘮嗑會上,他就說了一篇包含很多新名詞的演說。下邊就是他的話的片斷:
①即骨幹。
「咱們都是積極分子。積極分子就是勇敢分子,遇事都得往前鑽,不能往後撤。要不還能帶領上千的老百姓往前邁?大夥說,這話對不對?」
大夥齊聲回答他:
「對!」
老孫頭又說:
「咱們走的是不是革命路線?要是革命路線,眼瞅革命快要成功了,咱們還前怕狼後怕虎的,這叫什麼思想呢?」在他的影響下面,他那一組人,準備在四斗韓老六時,都上前說話。
第二天,是八月末尾的一個明朗的晴天,天空是清水一般地澄清。風把地面刮幹了。風把田野刮成了斑斕的顏色。風把高粱穗子刮黃了。蕎麥的紅梗上,開著小小的漂白的花朵,像一層小雪,像一片白霜,落在深紅色的稈子上。苞米棒子的紅纓都乾巴了,只有這裡,那裡,一疙疸一疙疸沒有成熟的「大瞎」①的纓子,還是通紅的。稠密的大豆的葉子,老遠看去,一片焦黃。屯子裡,家家戶戶的窗戶跟前,房檐底下,掛著一串一串的紅辣椒,一嘟嚕一嘟嚕的山丁子,一掛一掛的紅菇莨②,一穗一穗煮熟了留到冬天吃的嫩苞米乾子。人們的房檐下,也跟大原野里一樣,十分漂亮。
①顆粒沒有長全的苞米棒子。
②菇莨是一種外面包著薄膜似的包皮的小圓野果,有紅黃二種。大夥懷著歡蹦亂跳的心情,迎接果實成熟的季節的到來,等待收秋,等待鬥垮窮人的仇敵韓老六。
天一蒙蒙亮,大夥帶著棒子,三五成群,走向韓家大院去。天大亮的時候,韓家大院裡真是里三層,外三層,擠得滿滿的。院牆上爬上好些的人,門樓屋脊上,苞米架子上,上層窗台上,下屋房頂上,都站著好多的人。
婦女小孩都用秧歌調唱起他們新編的歌來。
千年恨,萬年仇,
共產黨來了才出頭。
韓老六,韓老六,
老百姓要割你的肉。
起始是小孩婦女唱,往後年輕的人們跟著唱,不大一會,唱的人更多,連老孫頭也唱起來了。院外鑼鼓聲響了,老初打著大鼓,還有好幾個唱唱的人打著鈸,敲著鑼。
「來了,來了。」人們嚷著,眼朝門外望,腳往外邊移,但是走不動。
韓老六被四個自衛隊員押著,一直走來。從笆籬子一直到韓家大院,自衛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韓家大院的四個炮樓子的槍眼裡,都有人瞭望。這種威勢,使最鎮定的韓老六也不免心驚肉跳。光腚的小孩們,跟在韓老六後邊跑,有幾個搶先跑到韓家大院,給大家報信:
「來了,來了。」
白玉山的肩上倒掛一枝套筒槍,在道上巡查。他告訴炮樓上瞭望的人們要注意屯子外邊莊稼地里的動靜,蹽了的韓長脖和李青山,備不住會去搬韓老七那幫鬍子來救援的。白玉山近來因為工作忙,操心多,原是胖乎乎的身板消瘦了好些,他的粘粘糊糊的脾氣,也改好了,老是黑白不著家。昨夜他回去,已經快亮天,上炕躺下,白大嫂子醒來了,揉揉眼睛問他道:
「餑餑在鍋里,吃不吃?」
「不吃了。明兒公審韓老六,你也去參加。」白玉山說完,閉上眼睛。
「老娘們去幹啥呀?」白大嫂子說。
「你不要給小扣子報仇嗎?」白玉山說,不久就打起鼾來了。
「開大會我可不敢,說了頭句接不上二句的。」白大嫂子說。
白玉山早已睡熟了。白大嫂子又傷心地想起小扣子。日頭一出,她叫醒白玉山,到會場去了。隨後,她自己也去了,她想去看看熱鬧也好。來到會場,瞅見一幫婦女都站在院牆底下,趙玉林的屋裡的和老田頭的瞎老婆子都在。白大嫂子就和她們嘮扯起來。韓老六一到院子當間的「龍書案」跟前,四方八面,人聲就喧嚷起來。趙玉林吹吹口溜子,叫道:「別吵吵呀,不許開小會,大夥都站好。咱們今兒鬥爭地主漢奸韓鳳岐,今兒是咱窮人報仇說話的時候。現在一個一個上來跟他說理,跟他算帳。」
從西邊的人堆里,走出一個年輕人,一手拿扎槍,一手拿棒子,跑到韓老六跟前,瞪大眼睛狠狠看韓老六一眼,又轉向大夥,他是張景祥,他說:
「韓老六是我的生死仇人,『康德』十一年,我在他家吃勞金,到年去要錢,他不給,還抓我去當勞工,我跑了,就拴我媽蹲大獄,我媽死在風眼裡。今天我要給我媽報仇,揍他可以的不的?」
「可以。」
「揍死他!」
從四方八面,角角落落,喊聲像春天打雷似地轟轟地響。大家都舉起手裡的大槍和大棒子,人們潮水似地往前邊直涌,自衛隊橫著扎槍去擋,也擋不住。韓老六看到這情形,在張景祥的棒子才掄起的時候,就倒在地下。趙玉林瞅得真切,叫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