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這時候,站在韓長脖身邊那個白鬍子,摟摟胳膊,挽挽袖子,用手分開眾人,向前邊走來,邊走邊說:
「我也要來訴訴苦。」
眾人都讓他,這白鬍子就是前回擾亂會場的那傢伙。他走到台子跟前,指著韓老六說道:
「在『滿洲國』,你淨欺侮人。『康德』八年,我給你拉套子①,我一匹青騍馬②拴在你的馬圈裡,跟你一匹賊卵子兒馬③干起仗來。你跑出來,也不問為啥,掄起鞭子光打我的馬,我說:『是你那賊卵子馬來找它來的,你打錯了。』你說:『你的馬咋擱到我馬圈裡來了?我操你媽的。』我媽該你操的嗎?為人誰不是父母生的?你操我媽,你也有媽呀,我要是罵你:
①套車運物。
②騍馬即母馬。
③賊卵子兒馬:沒有閹盡的牡馬。
『我操你媽的,』行嗎?」
「行。」韓老六答應,他媽死了十年了。大夥都笑。這麼一來,兩個對立的陣營的緊張的空氣,起了大變化,好多人的鬥爭情緒緩和下來了。自從白鬍子上前來說話,韓老六的臉色變好了一些,他又抽菸了,白鬍子又說:
「我說,韓老六你得罪了眾人,你該怎麼的?」
「眾人說該怎麼的,就怎麼的吧。」韓老六說,噴了一口煙。
「你自己說。」白鬍子說,像生氣似的。
「要我自己說:今兒屯鄰們說的一些事,都不怨我,都是我兄弟老七他整的。我要是有過,我知過必改。」
「你們老七呢?」白鬍子又問,打算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到韓老七的身上去。
「蹽到大青頂子去了,諸位屯鄰要是能把他整回來,給我家也除了大害,該打該崩,該蹲風眼①,該送縣大獄,都隨眾人,韓老六我還感謝不盡呢。」
①蹲風眼:蹲拘留所。
「你別光說你家老七的事,說你自己的。」趙玉林嚷道。「我自己有啥?眾人給我提提嘛,我要有過,我領罰。我就是多幾垧黃土包子地,工作隊還沒有來,我早存心想獻出來,給大夥勻勻。」
「能獻多少?」白鬍子問。
「我家祖祖輩輩起五更、爬半夜,置下一點地,通共七十垧,如今我自動獻出五十垧。餘下那二十來垧,屯鄰們給我留下,我就留下。我家裡有十來多口人,都是一個屯子裡的人,我尋思:大夥也不能眼瞅我一家子餓死。」
看到這原是威威勢勢的韓老六,自動地獻地,大夥心軟了。天氣挺好,大夥又著忙鏟地,韓家的人和偏袒韓家的人乘機大活動。人群中三三五五,發出各種各樣的議論:
「人家就是地多嘛,別的也沒啥。」跟韓老六磕頭的人說。「說是他當過偽村長吧,也是時候趕的,不能怨他。」另一個人說。
「人家說知過必改,就得了唄。」又有人說。
「拿出五十垧,給大夥均分,那行。他家牲口多,叫他再攤出幾匹馬來。」
站在台上的韓老六聽到這話,連忙接著說:
「好吧,我再拿出五匹牲口。」
一個韓家的親戚說:
「這不,牲口也自己拿出了?」
「大夥缺穿的,把你余富的衣裳拿出一些來,這就圓全了。」白鬍子說。
「行,說啥都行,我還有一件青綢棉襖,一條青布夾褲,我家裡的還有件藍布大褂子,都獻出來得了。」
「工作隊長,」白鬍子走到蕭隊長跟前,拱一拱手:「他獻了地,又答應拿出牲口衣裳來,也算是難為他了。放他回去,交給咱們老百姓,要再有不是,再來整他,也不犯難,隊長你說行不行?」
蕭隊長沒有答應他,不問他也知道他是什麼人。這時候,有一些窮人憤憤地走了。有一些窮人明明知道韓老六耍花招,不敢吱聲。還有些心眼兒老實的人看著韓老六拿出些地、馬和衣裳,原諒他了。老孫頭走了,老田頭還是坐在牆根下,低頭不吱聲,劉德山走到韓長脖跟前,滿臉賠笑說:
「誰說不是時候趕的呢?誰不知道韓六爺在『滿洲國』也是挺幹啥的呀。」
趙玉林走到小王跟前,張口就說:
「我真想揍他!」
「揍誰?」小王問他。
「那白鬍子老傢伙,他是韓老六的磕頭的。」
趙玉林沒有再說啥,他走得遠遠的,也坐在牆根地下,把槍抱在懷裡。
眼瞅快到晌午了,蕭隊長叫老萬告訴劉勝說:
「快散會,再慢慢合計。並且叫把韓老六放了。」
劉勝宣布散會。
韓老六從台子上下來,跟他大老婆子走出學校大門去,後邊跟著他的小老婆子和他家裡人。小王氣得脖子脹粗了,走到蕭隊長跟前,怒氣衝天地問道:
「你幹啥把韓老六放走?」
「不放不好辦。」蕭隊長說,本想多說幾句話,看到小王氣得那樣子,他想再細細跟他談一談。這會兒,他正有事,看見老田頭也正走出來,他連忙趕上去,跟老田頭嘮一會,最後他說:
「回頭我找你嘮嘮。」
人都走散了。小學校的操場裡空空蕩蕩的,光剩一個空台子。傍晚,韓家打發李青山把五匹馬和三件衣裳送來了,並且說:
「地在南門外跟西門外,多咱①去分劈都行。」
①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