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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進到郭全海的新家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日頭卡山了。新娘的車停在大門外。小嘎們都圍攏去,婦女和男子也跟著上來,他們瞅著頭戴紅絨花,身穿紅棉襖的劉桂蘭,好像從來不認識似的。劉桂蘭低著頭,臉龐紅了。這紅棉襖是分的果實,原來太肥,劉桂蘭花一夜工夫,改得十分合身,婦女們議論著她的容貌和打扮:
「長眉大眼睛,瓜子臉兒。」
「還擦胭脂呢。」
「哪是胭脂?是紅棉襖照的。」
「哪裡,她臊紅臉了。」
「人是衣裳,馬是鞍,一點不假,這人品配上這衣裳,要算是咱們屯裡的頭一朵花了。」
劉桂蘭聽著婦女們閒嘮和取笑,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吱。她穿的紅緞子繡花單鞋,兩腳凍木了。她伸直腿腳,想要下車,張景瑞笑著阻止她,鬧著玩地說:
「別忙,快了,得憋一憋性吶。」
老孫太太叫一個婦女端杯水來,要劉桂蘭喝。劉桂蘭晃一晃腦袋瓜,老孫太太說:
「得喝呀,這是糖水,喝了嘴甜。」
劉桂蘭紅著臉說:
「要嘴甜幹啥?」
老孫太太說:
「姑娘可別使性,這是老規矩,哪個新娘也得喝。」端糖水的婦女把碗伸到劉桂蘭嘴邊,她只得呷了一口。她現在的心裡,又是歡喜,又是迷糊,手腳飄飄,像做夢似地,聽人擺布。兩隻腳冷得一直麻木到波羅蓋上來了,她盼著這一切都快些完結,好讓她下車,上灶屋去烤烤腿腳。這時候,又一個婦女端一盆水來,叫她洗手,老孫太太在一旁說道:「洗一洗手,省得打碗。」
劉桂蘭兩手在盆子的溫水裡浸了一浸,又用那婦女遞給她的毛巾把手擦於了。她伸開凍得要命的腿腳,正要下車,第三個婦女端一盆火來,通紅一盆木炭火,不停地爆裂著細小的火花。劉桂蘭尋思,這盆火來得正好,兩隻腳都快凍折了,烤烤正好。可是,端火的婦女卻要她烤手。
老孫太太在一旁勸說:
「烤一烤好呀,來個客熱熱乎乎的。」
劉桂蘭只得伸手烤一烤,就要下來,老孫太太說:
「別沾地呀,踩在茓子上。」
原來從大門外停著新娘大車的地方,經過院子當間的天地桌,一直到新娘房的炕沿邊的地面上,都鋪著炕席和茓子。劉桂蘭下車,在炕席和茓子上才邁上幾步,冷丁聽到人叫喚:「郭主任來了。」
劉桂蘭聽了,眼睛閃亮著,一種熱熱乎乎的感覺,湧上她的心。她偷眼瞅他。這位連眉毛她都熟悉的郭全海,現在完全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了。他穿一件嶄新的青直貢呢棉袍,戴一頂鐵灰色呢帽,這都是老孫頭替他借來,叫他穿戴的。青棉袍子上交叉披著紅色綢帶和綠色綢帶。臉龐直紅到耳根,小嘎們叫道:
「新郎比新娘害臊,看他臉紅的。」
接親娘子把新娘和新郎引到天地桌跟前,吹鼓手吹著海笛,奏著喇叭。三張炕桌摞起的天地桌上,點著兩枝紅蠟燭。閃亮的燭光在下晚的冷風裡搖晃。五個紅花瓷碗盛著五樣菜:豬肝、豬心、白菜、粉條,還有鮮魚,擺成梅花形,每一碗菜上,都插一朵大紅花。一個盛滿高粱的斗上插著一枝香,還插著一桿摘去了秤砣的秤。新郎和新娘,沖大門外站在天地桌跟前,婦女們里三層外三層地站在桌子的四圍。她們的眼睛老瞅著新娘,有時也看看新郎,她們肩挨著肩,手拉著手,評頭論腳,嘰嘰嘈嘈地小聲地吵嚷個不休:
「瞅她鞋上的花。」
「瞅那紅棉襖,樣子多好看,多合身。」
「這紅襖是杜善人小兒媳婦的,原先太肥,她自己改的。」「手藝巧著呢。」
「還用你說?她是咱們屯子裡的細活的能手。」
「她剪窗花也是頭把手。」
劉桂蘭聽人當面議論她,只是低著頭,沒有吱聲。要是在平常,她就得改正她們的話:「咱剪窗花還趕不上白大嫂子手巧。」婦女還是談嘮著:
「聽老人說,拜天地都得穿紅,要不,得愁一輩子。」「可不是?我過門那年,做不起紅襖,借他大地主的,好容易才借到手呀,那時候,窮人處處都為難。」
「這時候,窮人樣樣都好辦。老王太太大小子那門親事,親家指定要麻花被子,老王太太愁的呀,下晚合不上眼皮,眼瞅要黃了,農會墊上條被子,如今這兒媳可不娶到家來了?」這時候,有人說:天頭太冷,還是快拜天地吧。又有人
反對:子時沒有到。第三個人說:等到子時,新娘腳要凍掉了。老孫頭也說:「早拜天地,早生貴子。」吹鼓手吹打起來,儀式開始了。
拜完天地,郭全海靠左,劉桂蘭靠右,兩人迷迷瞪瞪地,踏著茓子,朝上屋走去。一群年輕媳婦跑在先頭,站在門口,等著新郎新娘的到來。她們笑鬧著,議論著:
「看她左腳先邁門呢,還是右腳?」
「這有什麼講究?」
「右腳先邁,先養姑娘,左腳先邁,先養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門口時,老孫太太趕上來叫道:
「新娘子,別踩滴水檐呀,踩著了,婆家不發。」
不知是因為冷呢,還是咋的,劉桂蘭腦瓜都懵了。沒有聽到老孫太太的叫喚,就邁進門了,站在門邊的年輕媳婦和姑娘們都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