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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槍栓上有個鋼蓋的日本槍。

    ②北來,國民黨鬍子頭的名字。

    「呵,你就是韓六爺嗎?」蕭隊長譏諷地說著。

    「不敢,民戶就是韓鳳岐。」韓老六哈著腰說,「前兒隊長沒賞光,本來早就要來拜望的。」

    「今兒來了也不晚。」蕭隊長笑著說。韓老六從衣兜里掏出一盒菸捲來,抽出一枝送給蕭隊長,遭了拒絕以後,他自己點著抽了說:

    「隊長要不是為咱們百姓,哪能來這荒草野甸的窮棒子屯子,這疙疸①吃喝都不便,凳子也缺,趕明兒搬到我們院子裡去。我把上屋騰出來,給隊長辦公。再說,咱們鄉下人對這如今民主世界,好多事情還不懂,隊長搬去,早晚好請教。」「好吧,明兒的事,明兒再說吧,今兒下晚你先在這兒待一下晚。」

    ①這兒。

    「那是幹啥呢?叫我蹲笆籬子嗎?」韓老六發問,他有些著忙,卻故作鎮定。今兒下晚的事,好多都是他沒預先想到的,趙玉林的強硬,蕭隊長的扣押。他的五親六眷,家理師徒,磕頭拜把的,布滿全屯。在哈爾濱,在佳木斯,在一面坡,都有他的休戚相關的親友,大青頂子還有韓老七,他想他在這兒原是穩如泰山的,誰敢動他?可是現在呢?真的是蹲笆籬子了嗎?他再試探一句:  

    「蕭隊長,我能回去一下再來嗎?」

    「不必要。」蕭隊長這樣乾脆回答他。

    「隊長,你說不必要,我想有必要,你說不行,也得講個道理呀。」韓老六說,焦黃的臉上掛著假笑。

    「就是不行!」小王右手在桌上一拍,憤怒地說,「跟地主漢奸還講啥道理?」

    「小同志,你也不能張口傷人呀。」韓老六說。

    「打還要打呢。」小王說。

    「八路軍共產黨不興罵人打人的呀,小同志,」韓老六心裡得意了,他想,「這下可整下他來了。」

    「八路軍共產黨不興罵好人,打好人,」蕭隊長從容地卻是強硬地回答,「對刁橫的壞蛋,可不一定。」

    這時候,韓老六的大老婆子韓李氏和小老婆子江秀英哭著鬧著闖進來了。韓李氏捶著胸口哭,江秀英小聲地乾嚎。「我們當家的犯了啥事呀,你把他扣住?」韓李氏撒潑地叫道,「你殺死咱,殺死咱們一家吧。」

    「隊長,」江秀英從衣兜里掏出一條粉紅手絹來,擦擦鼻尖上的汗,對蕭隊長說,「你們扣起咱們當家的,這不是抗違了你們的偉大的政策嗎?」  

    正鬧著,韓老六的兒媳、侄媳、侄兒侄女等等一幫人,都蜂擁進來,他的姑娘韓愛貞走在最後,她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白綢子大衫裡面,襯著粉紅洋紗汗衫子。她走到韓老六跟前,伏在他肩上,哭著喚道:

    「爹呀,可把你屈死吶。」

    正吵鬧間,元茂屯的另外兩個大糧戶,杜善人和唐抓子,帶領三十多個人,擁進來了。他們團團圍住工作隊的人。杜善人站在頭裡,向蕭隊長鞠躬,這鞠躬的態度和韓老六一模一樣的,不過是他的身體肥胖些,肚子大一些,腰不能彎得那麼深。往後,唐抓子上來,呈上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民戶韓鳳岐,由貴工作隊長拘押的有。想必韓家仇人官報私仇,糊弄長官。查該韓鳳岐確是大大的良民,請長官開恩釋放,民等保他聽審不誤。此呈

    蕭工作隊長殿

    下面是三十二個人的名字,手印或圖章。

    韓長脖也在這一群人里,趁著大夥亂鬨鬨地吵吵鬧鬧的時候,他湊近韓老六的身邊,兩人嘀咕了一陣。兩人才說完,聽到杜善人喘著氣說道:

    「請隊長放他。」

    「管保他聽審不誤。」唐抓子添了一句,嘆了一口氣。在老娘們的哭鬧中和男人們的包圍里,蕭隊長鎮靜如常。他既不慌張,也不生氣。他坐在桌子上,冷靜地看著這些裝扮成為各種各樣的角色的男女,有時也微微地一笑,呈子遞上來,他慢慢念著,看到「韓鳳岐確是大大的良民」一句,他哈哈地大笑起來,問那站在頭裡的唐抓子:  

    「韓鳳岐當過兩年偽滿的村長,他五哥是個大特務,他七弟是國民黨鬍子,他外號是韓大棒子,附近幾個屯子,挨過他的揍的人沒有數。好娘們他都想盡千方百計去糟蹋,好地土他要想方設法去霸占,你們說他是『大大的良民』,他是哪一國的『大大的良民』呀?倒要問問你們。」

    一席話,說得這一群人都不能吱聲。

    韓老六看見蕭隊長這樣熟悉他的歷史和行徑,連忙對杜善人招呼:「親家,」又對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謝謝你們來保,蕭隊長是找我來嘮嘮,也沒難為我,你們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裡人說道:「你們也回去,沒關係,蕭隊長會放我回來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給我送一盒菸捲,一些酒菜來。」韓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會,李青山送來一個描繪著青枝綠葉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燒酒。酒菜擺在書桌上,韓老六邀蕭隊長同喝一杯,遭了拒絕後,又請劉勝同小王:「來嘗嘗咱們關外的口味,同志,」韓老六說,「嘗嘗狍子肉,喝盅高粱酒。」

    沒有人答應他的邀請,韓老六慢慢地獨酌。一直喝到他的顴骨發紅,才放下酒盅,拚命抽菸卷,手支著頭想。他的心思挺複雜:在舊中國,他開始發家,在「滿洲國」,仗著日本子幫助,家業一天天興旺,江北置一千垧地,賓縣有二百來垧,本屯有百十來垧。為不引起別人的注目,他的家安在他地土頂少的屯子。山林組合①有他的股份,街里燒鍋的股分,他有三股的一股。「不殺窮人不富」,是他的主意。他的手沾滿了佃戶勞金的鮮血。他知道他的仇家不老少。但他以為「滿洲國」是萬古千秋,鐵桶似的,他依附在這鐵桶的邊沿,決不會摔下。意想不到「八·一五」炮響,十天光景,這鐵桶似的「滿洲國」嘩嘩地垮了。日本子死的死,逃的逃,把他撂下來,像個沒有爹媽的孽障。他心驚肉跳,自以為完了。蔣介石的「中央先遣軍」劉作非收編了他的哥哥韓老五、弟弟韓老七,並且叫他當上元茂屯的維持會長。他拉起大排,又得意了。劉作非乍一來到這屯子,吆喝全屯的「在家理」的糧戶,擺了三天三宿的迎風香堂,捐來的小戶的銀錢,水一樣地花著,不到半拉月,八路軍三五九旅三營來,槍炮加喀加喀地響著,「中央先遣軍」又嘩嘩地完了。韓老六把槍插起來。如今,小小一個工作隊,來到這屯子,好像是要把這屯子翻個過兒來,連那平常他全不看在眼裡的趙光腚,竟敢帶人來抓他來了,這真是祖祖輩輩沒有見過的奇事。說是吃得太多做的惡夢吧?又實在不是。他明明白白地給軟禁起來了。還不知道明兒該咋樣,他感到一種奇怪的、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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