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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隊長說:
「你不能單看幾個先進的積極分子。發動群眾,越廣泛越好,打江山不怕人多。老百姓說:『人多出韓信。』」
小王對於不殺韓老六,心裡還是不服氣,卻又沒有再說啥。
蕭隊長也怪不好受。因為他瞅著群眾往回走的時候,都懶懶散散。他也和群眾一樣,感到不舒服。可是他不說。這是因為他是一個踏實的實際工作者。好多年來,對於實際的問題,他都是用全力來設法解決,不願意用閒話,用空想來耽誤時間,浪費精力。而且,他心裡感到,誰都想從他嘴上尋找安慰和辦法,而不是來聽他的唉聲嘆氣。他打發老孫頭走後,繼續總結這幾天的經驗。臨了,他說:
「往後鬥爭會越加厲害,我們一面要多加小心,一面要加緊工作。張班長,你叫警衛班多加小心,老劉你暫時把書本放下,快去看看李振江他們盡幹些什麼。小王你不要老是咕嚕咕嚕的,去看看趙玉林他們。我到老田頭家裡走走,他的話准沒說完,好吧,就這麼的,各干各的去。」
散會以後,蕭隊長就起身走了,萬健跟著他。
老田頭在院子裡鍘草,老遠看見蕭隊長來了,連忙站起來,趕到門口迎接他。蕭隊長拉著他的手,一同走進屋。這屋還有七成新,西屋發出叫人噁心的馬糞馬尿的氣味。蕭隊長和老萬走到西屋的門口去看看。自從工作隊到來,韓老六把騾馬牽回去了。西屋成了馬圈,牆被牲口磨掉了上面的泥塊,露出了裡頭的草辮子。門框被牲口啃了好些個豁牙,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馬糞,蠅子一群一群地飛著。這屋要住人,得重新蓋過。老田頭帶著蕭隊長離開西屋,走到東屋,炕上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婆子,兩眼瞎了,鬢髮白了,穿著一件千補萬衲的藍布大衫子。她在摸索著劈花麻①,老田頭告訴她:「蕭隊長來了。」
①不到時候的線麻。
「呵呵,蕭隊長。」她用眼睛盡力瞅著發出聲音的地方,好像她能看見似的。她慌忙用自己的衣袖摸著揩擦炕沿和炕席。「炕上坐,同志,你們真是老百姓的大恩人呀,你們一來,韓家就把牲口牽走了。」
說到這裡,她湊近蕭隊長坐著的地方,悄聲地說:「那人是個閻王爺,你們這可把他治下了!」瞎老婆子爬到炕梢,在炕琴上摸到一個煙笸籮。老田頭到灶坑裡點起一根麻稈,給蕭隊長點菸。蕭祥一面抽菸,一面嘮著,由韓老六嘮到了她姑娘身上,老田頭慌忙使眼色,叫蕭隊長不要往下講。老婆子早哭起來了,說:
「提起我那姑娘她死得屈呀,同志。」這老太太話沒落音,眼角上早湧出渾濁的淚水。青筋突出的枯乾的手微微地顫動。老田頭罵道:
「看你,蕭隊長來瞧瞧我們,你又哭天抹淚的。」
「唉,」老田太太用手背擦她的眼睛:「我那丫頭呀,真是個苦命孩子。蕭隊長,要你們早來就好了。」
「咱們走吧,到外頭溜達溜達。她一哭,就沒有個頭。」老田頭一面說,一面陪蕭隊長出來。走出院子,他嘆口氣說:
「哭三年了,眼睛都哭瞎了。」
「哭瞎的嗎?」蕭隊長問。
「可不是?老娘們總想不開,死就死了唄,又是個丫頭。」他光顧說話,沒有瞅著道,一腳踩到濘泥里,把鞋都陷了進去。他拔出鞋來,走近蕭隊長,悄聲兒說,好像怕人聽見似的:「也難怪我那老伴老是想不開,憂憂愁愁沒個頭,小崽傷了,留一個姑娘也好。」
「你姑娘怎麼死的?」
老田頭說:
「走,咱們先到北門外走走。」
他們才走出北門,老萬把槍上好頂門子。老田頭道:「不用怕,這近旁拉鬍子是沒了,都蹽到大青頂子去了。去看看我們那裙子的墳塋,就在北門外。」
北門外,太陽從西邊斜照在黃泥河子水面上,水波映出晃眼的光芒。河的兩邊,長著確青的蒲草。菱角花開了。燕子從水面掠過。長脖老等①從河沿飛起,向高空翔去,轉一個圈又轉回來,停在河沿。河的北面是寬廣的田野。一穗二穗早熟的苞米冒出紅纓了。向日葵黃燦燦的大花盤轉向西方。河的這面,是荒草甸子。在野蒿的密叢里,有一個小小的長滿青草的墳堆,這是老田頭的姑娘裙子的墳塋。三個人坐在淺淺的野稗上,老田頭又說起他裙子的故事。韓老六把她綁在黃煙架子上,剝了衣裳,打的皮開肉裂,要她供認她許配的新姑爺是通抗日聯軍的。她死也不說。
①一種水鳥,脖長腿長。
「你們的姑爺是不是通抗日聯軍呢?」蕭隊長問。
老田頭朝四外望望,才低聲地說:
「是呀,通是不假。裙子也知道,可是她咬定牙根不說,怕害了他。」
「你姑爺叫什麼名字?你不要怕,咱們現在的民主聯軍,跟抗日聯軍是一樣的。」蕭隊長說。
「他叫張殿元。我那姑娘死也不肯說,他們打了她半宿,才放開來,她吐血了。因為受驚,傷重,不到半拉月,她就死了。」
「張殿元呢?」蕭隊長關懷地問。
「當時我姑娘叫我連夜趕去告訴他,叫他快跑,他跑到關里去了。往後一直沒音信。」
三個人都站了起來。蕭隊長恭恭敬敬地默默地站了一會,重新看了看青草蓬鬆的墳塋,然後一面往回走,一面對老田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