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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不識字,能辦嗎?」杜善人帶著輕蔑口氣說。「咋不能辦?識文斷字,能說會嘮的『滿洲國』腦瓜子,農工會還不要他呢。」
杜善人的臉紅了,因為他識字,而且是十足的「滿洲國」派頭。他連忙哈腰,賠笑說道:
「對,對,我就去找他們去。」
杜善人從工作隊出來,朝韓家大院走。他不到趙玉林家去,心裡尋思:「趙玉林那傢伙蝎虎,不好說話。」他到韓家大院去找郭全海,他想:「郭全海年輕,備不住好商量一些。」他早聽到郭全海、白玉山跟李常有都在韓家大院分東西。他走在道上,瞅見那些穿得破破爛爛、千補萬衲的男男女女,正向韓家大院走去。
人們三三五五,談談笑笑,沒有注意在道沿低頭走著的杜善發。他走到大院,看見農會的人都在分東西。屋裡院外,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有人在分劈東西,有人在挑選雜物,有的圍作一堆,幫人「參考」,議論著從沒見過的布匹的質料。杜善人走了進去,注意每個分東西和拿東西的人。往後走到郭全海跟前,他說:
「郭主任,借借光,有一件事,工作隊長叫我來找你。」「啥事?」郭全海抬起眼來,見是杜善人,想起了韓老六的家小,是他接去住在他家的,問道:
「你又來幹啥?」
杜善人吞吞吐吐地說:
「我來獻地的。」
「我們這兒不辦這事。」郭全海說,還是在清理衣裳。杜善人臉上掛著笑,慢慢走開了。他心裡想:「農會的人都蝎虎,瞧吧,看你們能抖擻幾天?」他連忙回去,和他老婆子合計,藏起來的東西,埋得是不是妥當?在沒有星光,沒有月亮的下晚,他把浮物運到外屯去,寄放在窮苦的遠親和窮苦的三老四少的家裡。他又想到,寄在人家的馬匹和窖在地下的糧食,是不是會給人發覺?他把農會頭批幹部的名字寫在白紙上,再從箱子裡拿出地照來,分成兩起,用油紙層層疊疊地包好,一起埋在南園裡的一棵小李子樹下,樹幹上剝了一塊皮,作為記號,一起收藏在家裡炕席的下邊。
白天,見了農會的幹部,杜善人總是帶笑哈腰,說他要獻地,他說:「我沖日頭說,我這完全是出於一片誠心。」有天下晚,豆油燈下,他還向郭全海表示要參加農會的心思。他說:
「獻了地,我一心一意加入農工會,和窮哥們一起,往革命的路線上邁。」
在韓家大院,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大個子帶領二十來個農會小組長和積極分子,日日夜夜地工作,已經三天了。分東西是按三等九級來攤配。赤貧是一等一級,中農是三等三級。從韓老六的地窖里起出的二百六十石糧食:苞米、高粱、粳米和小麥;外加三百塊豆餅,都分給缺吃缺料的人家。取出的糧食有些發霉了,有些苞米漚爛了。張景祥看到這情形,想起了今年春上,他家裡缺吃,跟韓老六借糧,韓老六說:「自己還不夠吃呢。」
現在,張景祥抓一把霉爛的苞米,擱鼻子底下嗅一嗅,完了對大夥說道:
「看地主這心有多狠,寧可叫糧食霉掉爛掉,也不借給窮人吃。」
到第三天,分劈雜物、衣裳和牲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來了,都說說笑笑,像過年過節一樣。
衣裳被子和家常用具,花花綠綠,五光十色,堆一院子,真像哈爾濱的極樂寺里五月廟會的小市,工作隊的蕭隊長、小王和劉勝也來看熱鬧。他們一進門,就看見一大堆人圍著老孫頭,熱熱鬧鬧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老孫頭,又在說黑瞎子嗎?」蕭隊長問。
「啊,隊長來了。我們在『參考』這塊貂皮呢。都說這貂皮是咱們關外的一寶,我說不如靰鞡草。靰鞡草人人能整,人人能用,貂皮能有幾個穿得起呀?你來看,這就是貂皮。」老孫頭說著,把手裡的貂皮遞給蕭隊長看:「這有啥好?我看和狗皮貓皮差不究竟。莊稼人穿上去拉套子,到山裡拉木頭,嘎吱嘎吱,一天就破了。」
「要是分給你,你要不要?」蕭隊長問。
「分給我?要還是要,我拿去賣給城裡人,買一匹馬回來。」老孫頭說著,陪蕭隊長觀光這些看不盡的衣裳,和奇奇怪怪的應有盡有的東西。
「看看這衣裳有多少件?」老孫頭自己發問,又自己答道:「韓老六全家三十多口人,一人一天換三套,三年也換不完呀!看這件小狐皮襖子,小嘎也穿狐皮呀。這件小羊羔子皮,準是西洋貨。」
「西口貨①。」後邊一個人笑著,改正老孫頭的話。
①長城西段諸口的皮貨。
「這是啥料子?」蕭隊長繞過皮衣堆,走到布匹堆跟前,拿起一板黑色呢質的衣料,問老孫頭。老孫頭眯著眼睛,看了老半天,反問道:
「你猜呢?」
「識不透。」後面一個年輕人說。
「這是華達呢。」另一個人說。
「這叫嘩啦呢,」老孫頭說,「穿著上山趕套子,碰到樹杈,嘩啦一聲撕破了,不叫嘩啦呢叫啥?」
他們一邊走,一邊談,從一堆一堆、一列一列的衣裳雜物中間走過去。
「這是啥?」蕭隊長提起一件藍呢面子、青呢鑲邊的帳篷似的東西,問老孫頭。
「這是車圍,」老孫頭說,「圍在車上的,財主家都有四季的車圍。這藍呢子的,是秋天用的,冬天是青色的,還帶棉絮。風裡雪裡,小轎車圍得嚴嚴的,一點不透風,在半道也像在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