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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隊長拐一個彎,往東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婦。白玉山托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亂亂嘈嘈,忘了給她。他記得他們住在東門裡,就往東門走。
白大嫂子也在編炕席。她是細活①的能手。往年,要是賣給大肚子的蓆子,她頂多使出六分本領來編織。這一批蓆子和茓子,打聽到是公家收買,她使出十分本領來編織。蓆子和茓子編得結實又光趟。從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後,白大嫂子對官差都分外賣力,公家定做的什麼,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緻。為什麼呢?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柜的不也是八路軍嗎?
①做鞋、裁衣、編炕席等,都稱細活。地里活稱粗活。
在屯子裡,一家子有人出門在外,家裡人就常記掛著。白大嫂也是這樣子。她編炕席的時候,也在尋思。婦女低頭干細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頭的人的。白大嫂子卻是這樣子的婦女,心裡想得發痛了,嘴頭上也不承應。要是有人問她道:「白大嫂子,記不記掛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臉來說:
「記掛他幹啥?我才不呢。」
但是一面編席,一面尋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掛破了,有人給他連補嗎?誰給他補衣?是老大娘呢,還是年輕的媳婦,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尋思到這兒,心裡一陣酸溜溜的勁。她粗暴地編著蓆子,使勁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指刮破了,血流出來,滴到編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炕琴上找一塊白布條子,把中指紮好。血浸出來,染紅了包紮的白布。她還是低頭編席,可是悄聲地用粗話罵開來了:
「這瘟死的,也不捎個信,邁出大門,就把人忘了。」正在這時候,院子裡狗咬。蕭隊長來了。她扔下手裡的秫秸皮子,跳下地來,到外屋迎接。蕭隊長推開關得溜嚴①的外屋的門,一陣寒風跟著刮進來,白大嫂子給吹得打了個寒戰,說道:
「蕭隊長來了。哎呀,好冷,快進屋吧。」
①溜嚴即很嚴,溜為語助詞。
雪下著,風越刮越大。過了晌午,天越發冷了。屋裡院外的氣溫,差一個季節。院外是冬天,屋裡是秋天。蕭隊長凍屈的手指,現在也能伸開來,接白大嫂子遞過來的菸袋。兩人閒嘮著。蕭隊長問起屯子裡的情形,白大嫂子轉彎抹角地問雙城的情況,雙城離這兒多遠?捎信得幾天才到?所有這些,她都仔仔細細問,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蕭隊長笑道:「白大哥捎信來了。」
他從衣兜里取出信來交給她。她不識字,請他念道:淑英妻如見:我在呼蘭黨訓班畢業後,調雙城公安局工作。身板挺好。前些日子鬧眼睛,公家大夫給扎古好了。再過兩個月,舊曆年前,興許能請假回來瞧瞧你。家裡打完場了嗎?公糧都交上沒有?你要在家好好兒生產。鬥爭別落後。千萬別跟人幹仗,遇事好好商量,別耍態度,為要。此致革命的敬禮。
白玉山字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九日
白大嫂子把信接過來。她知道這信是別人幫他寫的,可都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把信壓在炕琴上的麻花被底下。蕭隊長起身走後,她怕把信藏在那裡不妥當,又取出來,收在燈匣子裡,又怕不妥,臨了藏在躺箱裡,這才安下心,坐在炕上重新編蓆子。
蕭隊長離開白家,正往回走,半道遇見花永喜,這是頭年打鬍子的花炮。他正在井台上飲牛。時令才初冬,井水才倒進水槽,就結冰渣了。牛在冰渣里飲水。因為是熟人,蕭隊長老遠地跟他招呼。老花也招手,但不像從前親熱。兩人站在井台上的轆轤旁,閒嘮一會,花永喜說:
「這兒風大,走,上我家去。」
兩人肩並肩走著。老花牽著黑乳牛,慢慢地走。蕭隊長跟他嘮這扯那,不知咋的,談起了牲口,蕭隊長記得頭年分牲口,花永喜是分的一腿馬。問起他來,才知道不久張寡婦拿出她的小份子錢來,買了一個囫圇馬。蕭隊長問他:
「你怎麼又換個乳牛?馬不是跑起來快當,翻地拉車,都挺好嗎?」
花炮說:
「牛好,省喂,下黑也不用起來侍候,我這是乳牛,一年就能下個崽,一個變倆,死了還有一張皮。」蕭隊長知道農民養活牛,不養活馬,總是由於怕出官車,老花說出的這些理由,只是能說出口來的表面的理由。他笑著問道:
「你不養活馬,是不樂意出官車吧?」
「那哪能呢?」老花光說了這句,也沒說多的。
老花打算遠,學會耍尖頭①,都是為了張寡婦。從打跟張寡婦搭夥以後,他不邁步了。張寡婦叫他幹啥,他就幹啥,張寡婦不叫他幹的,誰也不能叫他干。屯子裡人都知道:他們家裡是張寡婦說了算。砍挖運動時,張寡婦就叫他不再往前站。凡事得先想家裡。為了這個,兩口子還幹過一仗。著急的時候,張寡婦臉紅脖粗地吵道:
「你再上農會,我帶上我的東西走,咱們就算拉倒。」
①取巧占便宜。
老花坐炕沿,半晌不吱聲。他是四十開外的人了,要說不老,也不年輕了。跑腿子過了多半輩子,下地幹活,家裡連個做飯的幫手也沒有,貪黑回來,累不行了,還得做飯。自己不做,就吃不上。他想起這一些苦楚,低著頭,不敢違犯張寡婦,怕她走了。從這以後,他一切都聽屋裡的,他不干民兵隊長,也不再上農會了。張寡婦說:「家裡有馬,要出官車,不如換個牛。」老花第二天就把馬牽去跟李振江換了這個黑乳牛。遇到屯子裡派官車,老花就說:「我養活的是牛,走得慢。又不能跟馬擱在一起套車,牛套馬,累死倆。」他擺脫了好幾次官車。張寡婦常常和李振江媳婦在一塊嘮嗑。張富英跟李桂榮上台,把郭全海擠走,老花明明知道是冤屈,是極不應該的,但也沒出頭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