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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頭老宋家,租了開拓團的兩垧地,種了線麻。麻快割啦,韓老六的大兒子韓世元,仗著他會日本話,領來一個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頭,兩人指指點點的,不知說些啥。「大爺,你要幹啥?」老宋走到他們跟前問,膽戰心驚地賠著笑。
「我要包大段①。」韓世元仰臉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種一大段地,不叫別人種。
「我麻都快割了,咋辦呀?」
「算你白種了。」韓世元說完,跟日本人轉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線麻給老韓家割走,老宋只得賣了馬,現買線麻繳「官」麻。
趙玉林說到這兒,抬眼瞅瞅西邊,太陽快落了。黃瓜蔓子都已經綁好。他順手摘了些黃瓜、豆角,薅了一把蔥,擱在草帽里。他跟小王邁過一條條壟溝,往他家裡走,一邊還在低聲地談嘮。
「韓老六的事,一半天說不完呀,」趙玉林說,聲音更低些,「光他動動嘴,向森田告狀,擱槍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幾個。那時候,黑大門樓是個閻王殿,誰敢進去?走在半道,遠遠看見韓老六他來了,都要趁早拐往岔道去,躲不及的,就恭恭敬敬站在道沿,等他過去,才敢動彈。你要招呼他:『六爺,上哪去呀?』他仰起臉來,瞪著一雙小綠豆眼睛說:『你問這幹啥?攔著你的道啦?』多威勢呵!啊,到家了。」「頭裡走,頭裡走。」進門時,趙玉林讓著小王。
吃晚飯時,炕桌上擺著煮得粘粘巴巴的豆角,還有新鮮的黃瓜和大蔥。
「吃吧,吃完再去添。」趙玉林看見小王愛吃豆角,一碗又一碗地往上添。「王同志,別看這飯菜寒傖,頭年還吃不上哩。」趙玉林咬一根蘸著醬的大蔥,這樣說:「你們再來晚一點,咱們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飯,小王臉上泛出年輕的紅潤。他交了飯錢,起身要走。趙玉林也站起身來說:
「送送你。」
趙玉林跟小王走在半道,小王一邊走,一邊說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辦法,最後,談到本屯也得鬥爭地主惡霸這宗事。小王問趙玉林道:
「你說該斗誰?」
「你說呢?」趙玉林會意地笑著,反問一句,卻不明說,「要是斗他,你敢來麼?」小王又問。
「咋不敢來?咱死也不怕。」趙玉林說完這話,小王雙手緊握他右手,歡喜地說道:
「那好,那真好,咱們是好漢一言,快馬一鞭。我就往回走,明兒咱們再合計。再去聯絡人。」小王說罷,走了。趙玉林回到家裡來,天已落黑。他媳婦在外屋刷碗。鎖住在炕上爬著,看見爹回來,他跳下炕,撲到爹身上。今兒來了客,爹心裡高興,沒有打他。他用小手摸摸他臉頰上的漆黑的連鬢鬍子,一邊告訴他:今兒捉到一隻蟈蟈,明兒再去捉。又說:大河套里有好多好多的魚,老初家的魚帘子①給人起去了。老劉家用絲掛子②掛一筐子魚:有黃骨子、鯽瓜子,還有狗魚呢。
①一種竹片或木片編成的漁具。
②一種魚網,魚碰到,就掛上了。
「爹,咱倆明兒也去掛。」
「你不是要捉蟈蟈嗎?」
沒有回答,鎖住眼皮垂下來,前額靠在爹爹胸脯上,發出了小小的鼾聲。趙玉林抱起他來,輕輕放在炕頭上,從炕琴上取下自己的一件破布衫子,蓋了孩子的光身子。女人走進來,坐在炕沿上。
「柴火燒沒了。」女人說,瞅老趙一眼。這是一個跟他吃盡千辛萬苦,也不抱怨的好心眼的小個子女人。
「你先去割捆蒿子燒著吧,明兒我有事。」趙玉林說完,走到外屋,點著菸袋。女人靠著鎖住躺下來,不大一會,也發出了細小的鼾聲。趙玉林回來,坐在炕梢,背靠牆壁,抽著煙,他在尋思好多的事情。他想他跟韓老六是有大仇的。大前年,他躲勞工,藏在松木林子裡,韓老六告訴了森田,他被抓去蹲了三個月的笆籬子①,完了送到延壽當勞工。頭年他去繳租糧,過了三天期,韓老六罰他跪在鋪著碗碴子的地上,碗碴子扎進他波羅蓋的皮骨里,鮮血淌出來,染紅了碗碴子和地面,那痛呵,直像刀子扎在心窩裡。如今,要革掉這個忘八犢子的狗命,他是稱心快意的。他躺下來,稱心快意地抽著他的短菸袋。
「能行嗎?韓老六能像王同志說的那樣容易打垮嗎?」這個思想冷丁鑽進他的腦瓜子,他翻來覆去,左思右想,老是睡不著。他又爬起來,摸著菸袋,走到外屋灶坑邊,撥開熱灰,把菸袋點上,蹲在灶坑邊,一面抽菸,一面尋思。煙鍋嗞嗞地響著,他想起韓家的威勢,韓老五還逃亡在外省,韓老七蹽到大青頂子②里,他的兒子韓世元跑到了長春。屯子裡又有他好多親戚朋友,磕頭拜把的,和三老四少③的徒弟。
①監牢。
②蹽:跑。大青頂子,松江省一帶的大山名。
③民間秘密結社的青幫,在東北稱為家理,又叫在家理的人為三老四少。「就是怕不能行呵。」他腦瓜子裡又鑽出這麼個念頭。
「你害怕了嗎,老趙哥?」腦瓜子裡又顯出小王的圓臉,滿臉堆著笑問他。
「我怕啥?」趙玉林抵賴,怪不好意思。小王的影子一出現,他就感到有力量,「人家年紀輕輕的,還不怕,我怕啥呢?」他想著,「小王說:關里關外,八路軍有好幾百萬,盡好槍好炮。又說天下窮人都姓窮,天下窮人是一家。天下就是窮人多,這話真不假。明日咱去多聯絡些窮人,韓老六看你有本事,能擰過咱們!」他想到這,好像韓老六就在他眼前。一看到他那一雙小綠豆眼睛,他就冒了火,「非革他的命,不能解這恨。」他使勁在鍋台上敲著煙鍋里的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