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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瞅那黑糊糊的一片,可不就是咱們屯子?」蕭隊長連忙抬起頭,看見一片煙雲似的遠山的附近,有
一長列土黃色的房子,夾雜著綠得發黑的樹木,這就是他們要去工作的元茂屯。
大車從屯子的西門趕進去。道旁還有三營修築的工事。一個頭小脖長的男子,手提一籃子香油餜子①,在道上叫賣。看見車子趕進屯子來,他連忙跑上,問老孫頭道:
「縣裡來的嗎?」
老孫頭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揚起鞭子,吆喝牲口往前走。賣餜子的長脖男人站在路邊,往車上看了一陣,隨即走開。他走到道北一個小草房跟前,拐一個彎,只當沒有人看見,撒腿就跑,跑到一個高大的黑門樓跟前,推開大門上的一扇小門,鑽了進去。
這人的舉動,蕭隊長都瞅在眼裡。這黑大門樓是個四腳落地屋脊起龍的門樓,大門用鐵皮包著,上面還密密層層地釘著鐵釘子。房子周圍是莊稼地和園子地。灰磚高牆的下邊,是柳樹障子②和水壕。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聳的炮樓,黑洞洞的槍眼,像妖怪的眼睛似地瞅著全屯的草屋和車道,和四圍的車馬與行人。長脖子男人推開的小門沒有關住,從那門洞裡能望到院裡。院裡的正面,是一排青瓦屋頂的上屋。玻璃窗戶擦得亮堂堂。院子的當間,一群白鵝一跛一跛地邁著方步。賣餜子的人跑進去,鵝都嘎嘎地高聲大叫,隨著雞也叫,狗也咬,馬也在棚下嘶鳴起來,光景十分熱鬧。蕭隊長問老孫頭道:
「這是什麼人家?」
①油條。
②一排叢生的小柳樹。老孫頭往四外瞅了一眼,看到近旁沒有別的人,才說:「別家還能有這樣寬綽的院套?瞅那炮樓子,多威勢呀!」「是不是韓老六的院套?」
「嗯哪。」老孫頭答應這麼一句,就不再說了。
這掛車子的到來,給韓家大院帶來了老大的不安,同時也打破了全屯居民生活的平靜。草屋裡和瓦房裡的所有的人們都給驚動了。穿著露肉的褲子,披著麻布片的男人和女人,從各個草屋裡出來,跑到路旁,驚奇地瞅著車上的向他們微笑的人們。一群光腚的孩子跟在車後跑,車子停下,他們也停下。有一個孩子,把左手塞在嘴裡頭,望著車上的人和槍,歪著脖子笑。不大一會,他往一個破舊的小草屋跑去,一面奔跑,一面嚷道:
「媽呀,三營回來了。」
車道上,一個穿白綢衫子的銜長菸袋的中年胖女人,三步做兩步,轉進岔道,好像是怕被車上人瞅見似的。
車子停在小學校的榆樹障子的外邊。蕭隊長從榆樹叢子的空處,透過玻璃窗,瞅著空空蕩蕩的課堂,他說:
「就住在這行不行?」
大夥都同意,一個個跳下車來,七手八腳地把車上的行李卷往學校里搬。蕭隊長走到老孫頭跟前,把車錢給他,親親熱熱地拍拍他的肩膀,並且說道:
「咱們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回頭一定來串門吧。」老孫頭把錢接過來,揣在衣兜里,笑得咧開嘴,說道:
「還能不來嗎?這以後咱們都是朋友了。」他說完,就趕著車,上街里買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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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隊的到來,確實是元茂屯翻天覆地的事情的開始。靠山的人家都知道,風是雨的頭,風來了,雨也要來的。但到底是瓢潑大雨呢,還是牛毛細雨?還不能知道。就是屯子裡消息靈通、心眼挺多的韓家大院的韓老六,也不太清楚。這兩天來,韓家大院的大煙燈,整天徹夜地亮著。韓老六躺在東屋南炕上,一面燒煙泡,一面跟來往的人說話,吩咐一些事,探問一些事,合計一些事。他忙得很,有些像他拉大排的時候。所不同的是他十分犯愁。他的蠟黃的臉上,看不出一點點輕快的笑容。八路軍三五九旅三營打走元茂屯的鬍子以後,他的脾氣就壞了。他常常窩火:摔碗、罵人、打人、跟大老婆子幹仗。就是他挺喜歡的小老婆子,也常挨他的罵。
遠近聞名的韓鳳岐,兄弟七人,他是老六。他今年四十七歲,因為抽大煙,人很瘦,鬢角又禿,外貌看去有五十開外了。人們當面稱呼他六爺,背地叫他韓老六,又叫韓大棒子。偽滿時代,他當過村長①,秋後給自己催租糧,給日本子催亞麻,催山葡萄葉子,他常常提根大棒子,遇到他不順眼不順耳的,抬手就打。下晚逛道兒②,他也把大棒子擱在賣大炕③的娘們的門外,別人不敢再進去。韓大棒子的名聲,就此傳開了。
①偽滿村長即區長。
②逛窯子。
③賣大炕即賣淫。賣餜子的長脖子男人,瞅見工作隊的車子趕進屯子來,急急忙忙跑來告訴韓老六。
「六叔,工作隊來了。」長脖子一面說,一面把籃子放在地板上,挨近炕沿站立著。韓老六把煙槍一摔,翻身起來,連忙問道:
「來了嗎?」
韓老六手忙腳亂,從炕上爬起來的時候,白綢衫子的袖子把煙燈打翻,燈滅了,清油淌出來,漫在黑漆描花的煙盤裡。他的禿鬢角和高額頭上冒出無數小小的汗珠。幾天以前,賓縣他兒媳的娘家捎封信來說:他們那兒來了工作隊,就是共產黨,帶領一幫窮百姓,清算糧戶,劈地分房,不知還要幹些啥?得到這封信,韓老六早有些準備。房子地他都不怕分。地是風吹不動,浪打不翻的,誰要拿去就拿去;到時候,一聲叫歸還,還怕誰少他一壟?房子呢,看誰敢搬進這黑大門樓里來?唯有浮物,得挪動一下。他的兩掛膠皮軲轆車,一掛跑縣城裡,一掛跑一面坡①,忙了六天了。浮物挪動了一半,還剩下一半。沒有想到工作隊來得這麼快。他緊跟著問:「有多少人?都住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