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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王邀趙玉林一起去找郭全海,在李家的井邊,碰到了他,他正在飲馬。這個年輕的人咧著白牙齒含笑跟老趙招呼。他穿著那件補釘摞補釘的花坎肩,光著腳丫子,在井台上打水。小王上去幫他轉動轆轤把,趙玉林介紹他倆見面以後說:
「你們嘮嘮吧,我還有點事。」說罷,走了。
郭全海把水筲里的水倒進石槽里以後,傍著馬站著,一邊摸著那匹兔灰兒馬的剪得整整齊齊的鬃毛,一邊跟小王嘮嗑。
這時候,有一個人牽一匹青騍馬在井邊經過,兔灰兒馬嘶叫著,掙脫了籠頭,跑去追騍馬。郭全海追趕上去,輕巧地跳上兒馬的光背,兩手緊抓著鬃毛,兩腿夾緊馬肚子,不老實的兒馬蹦跳,叫喚,後腿盡踢著,郭全海穩穩地伏在馬背上,待兒馬把氣力用完,只得順從他的調度,服服帖帖回到井台上的石槽邊喝水,郭全海從馬上跳下地來,上好籠頭,牽著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說道:
「別看這傢伙不老實,可口小①,活好。你看那四條腿子,直直溜溜的,像板凳一樣,幹活有勁吶,就是該騸了。」他們品評著馬匹,慢慢地步,不大一會,到了李家。這是一個木頭障子圍著的寬綽乾淨的院套。正面五間房,碾坊和倉房在右邊,馬圈和伙房在左邊。把馬拴在馬圈裡以後,郭全海引著小王走進左邊的下屋,他的小土炕,沒有鋪炕席,亂雜雜地鋪著一些靰鞡草,上面有兩條破破爛爛的麻布袋,這就是郭全海的全部的家當。
「我搬過來,跟你一起住,好不好?」小王問他。
「那還不好?就怕你嫌乎這寒傖。」郭全海說。
小王回去隨即把行李背來。從這天起,他住在郭全海的下屋裡。見天除開他回小學堂里去吃飯的時間,兩個人總是在一起。兩人都年輕,脾氣又相投,很快成了好朋友。白天,郭全海下地,小王也跟他下地,郭全海去侍弄園子,小王也跟他去侍弄園子。他也幫忙鍘稗草,切豆餅,餵豬食,整渣子②。他們黑天白日在一起嘮嗑,他了解了郭全海好多的事情。
①年齒輕。
②把苞米碾成碎米,叫苞米渣子,簡稱渣子。
郭全海今年才二十四歲,但是眼角已有皺紋了。他起小就是一個苦孩子,長到十二歲,沒穿過褲子,八歲上,他娘就死了。十三歲,他爹郭振堂給韓老六扛活,帶了他去當馬倌。年底的一天下晚,韓老六家放寶局,推牌九。韓老六在上屋裡的南炕上招呼郭振堂,笑嘻嘻地對他說:
「老郭頭,來湊一把手,看個小牌。」
「咱不會。」老實巴交的郭振堂笑著擺擺手,要走。韓老六跳下地來,拖住他的手,把臉抹下來說:
「我不嫌乎你,你倒隔厭我來了?」
「不是那樣說,真是不會。」老郭頭畏怯地笑著。
「不用怕,管保輸不了,越不會,手氣越旺,來吧,老哥。」郭振堂只得去陪賭。上半宿,還贏了一點。扛活的人,幹了一天活,十分疲倦,到了下半夜,頭沉沉的,眼皮垂下去。他說:「不行了。」想走。
「要走?」韓老六把跟一橫說:「贏了就走嗎?你真是會占便宜。告訴你,不行,非得亮天。」
郭全海的爹只得賭下去。人太困,眼睛實在睜不開來了。他昏昏迷迷,把他贏的錢,捎帶也把爺倆辛苦一年掙的一百九十五塊五毛勞金錢,都輸得溜干二淨。他回到下屋,又氣又惱,又羞又愧,第二天就得了病。氣喘,胸痛,吐痰,成天躺著哼哼的。韓老六在上屋裡吩咐李青山:
「新年大月,別叫他在屋裡哼呀哈的。」
不到半拉月,老郭頭的病越來越加重。一天,暴煙雪把天都下黑。北風呼呼地刮著,把窮人的馬架①颳得嘩啦啦要倒。不是歡蹦亂跳的精壯小伙子,都不敢出門。人們都偎在炕頭,或是靠在火牆邊,窗戶門都關得嚴嚴的,窗戶的油紙上跟玻璃上結一層白霜。這是凍落鼻子的天氣,是凍掉腳趾的四九的天氣。
①只有一間房的小草屋。
就在這一天,韓老六頭戴著小水獺皮帽子,背靠火牆,腳踏銅炭爐,正在跟南頭的糧戶,他的親家杜善人閒嘮。李青山跑進來說道:
「郭振堂快咽氣了。」
韓老六忙說:
「快往外抬,快往外抬,別叫他在屋裡咽氣。」
杜善人也插嘴說:
「在屋裡咽氣不好!把穢氣都留在屋裡,家口好鬧病。」「快去抬,抬到門外去,你們都是些死人。」韓老六叫喚。李青山慌忙趕出去,吆喝打頭的老張去抬老郭頭。韓老六蹲在炕頭上的窗戶跟前,嘴裡呵口熱氣,呵去窗戶玻璃上的凍結的白霜,從那白霜化了的小塊玻璃上,瞅著當院,雪下得正緊,北風呼拉呼拉地刮著。
「幹啥還沒抬出來?」韓老六敲著窗戶大聲地叫喚。在下屋裡,郭全海伏在他爹的身上,給他揉胸口,他爹睜開眼睛說:
「我不濟事了。」郭振堂還想說別的話,可是氣接不上來。「走開!」李青山喝叫,把小郭扯開,同老張把一扇門板擱在炕頭上。
「大叔幹啥呀?」郭全海問,眼睛裡噙著淚水。
「你上炕去,托起他肩膀。」李青山不理郭全海,吩咐老張,兩個人把老郭頭擱到門板上,就往外抬。郭全海跟著跑,一邊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