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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家的女兒叫樹枝,是劉傑、劉波的姐姐,我叫她樹枝姐或大姐。矮墩墩,黑乎乎的,挺老實,沒什麼特別之處。比她爸厲害,比她媽懦弱,比大小子靈,比劉二傻。但老實人也有出名的時候。她長大後當了一個飯店的服務員,竟然貪污了240塊錢,受到單位的公開批鬥。因此她得了一個外號,叫“二百四”。但她依然活得很踏實,別人罵她“二百四”時,她回答道:“不要臉!”這句回答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是說“貪污240塊錢的人不要臉”,還是“罵人家貪污240塊錢的人不要臉”。有的壞小子存心戲弄她,喊一句“二百四”,她就答一句“不要臉”,對方喊得快,她也答得快,聽上去“二百四,不要臉,二百四,不要臉”,好似運動場上的加油聲一般。她從來都沒有悟出其中的語言陷阱,所以永不氣餒。時間長了,對方反而覺得沒趣。我們經常覺得“對牛彈琴”這個成語是諷刺牛的,其實該諷刺的是彈琴者,牛自有牛的精神世界,安知彈琴之際,牛不在心裡美美地竊笑呢?
老劉家的第三個特點是不講衛生。老劉婆子身為組長,經常號召居民“大搞愛國衛生運動”,也會背“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語錄。但他們家的衛生都是表面的。乾淨的被子底下全是髒衣服,乾淨的鍋蓋下面全是沒洗的碗筷。米不淘就煮,菜不洗就切,生冷不忌,到處蠅歌蚊舞。我爸雖然粗魯,但在人民軍隊裡養成了講究衛生的好習慣,常說他們家這樣吃非吃出病來不可。我說“老頭皮”他們家不也這麼吃嗎?我爸說,“老頭皮”他們家是乾重體力活的,好比老虎和熊瞎子,什麼都能消化,老劉家是不幹活,又不念書,一窩病秧子,再不講究點衛生,那不是作死嗎?
老劉家還抽菸,兩個大人,加上個劉二,抽得煙霧從門窗直往外冒。我爸說:“這家人可真傻,有那個錢,還不如買酒喝呢,抽菸,可真傻!”
我從小就覺得老劉婆子一身都是病,可她總是精神抖擻的,即使猛烈咳嗽時也不顯得沮喪。她永遠在忙碌著,上班,購物,做飯,開會,發言,宣傳,串門,收錢,抽菸,打牌,吵架,道歉……然而有一天,她去參加二單元的一家婚禮,酒席上還談笑風生的,給新郎新娘講了不少革命道理,出來走到我們單元門口,一跤摔倒,抬回家就死了。她的生命已經耗盡了,死時還不到50歲。
老劉婆子死後,老劉頭表面很沉著,照常下臭棋,干傻活。別人也開導他說,這回沒人管你了,你自由自在歡度晚年吧。但他衰老得很快,好像有小鬼勾魂似的。有一天他說:“我就是捨不得大傻子啊。要沒大傻子,我早讓劉二氣死了。”我上北大後的一個暑假,聽說大傻子劉傑死了。再一個暑假,聽說老劉頭死了。樹枝出了嫁,劉二在哈三監刑滿出來,但不久又進去了。此後我每獲得一個學位,就得知劉二又進去一回。我每次去訪問老鄰居時,都盼望能見到劉二,但他仿佛成心拒絕我走進他的世界,每次都在我回去前夕,被判刑或是加刑。
20世紀90年代中葉,我回哈爾濱參加妹妹的婚禮,聽說劉二惹惱了一個流氓,那個流氓來找他說理,只打了他一拳,劉二倒地就死了。才30歲出頭,不知為什麼身體這麼弱,我一直以為早夭的都是知識分子呢。
老劉家已經徹底不存在了。樹枝姐不知住在哪裡,但她的孩子已不是老劉家的後代了。老劉家的死者不論善惡好壞,都已經遠遠地飄逝。我想他們死了也未必是悲痛的事,他們都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他們恐怕不喜歡融入今天這個世界。我讀了很多書,走了很多路,但在今天的世界裡,我仍然經常感到迷茫,感到自己很傻。我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想起那句:“唉,我要是不傻,多好啊!”
祝劉大爺、劉娘、劉大哥、劉二哥,安息!
(本文特為白領刊物而作,希望翻身能夠不忘本焉。)
指馬為鹿篇快開門
喂,是X大嗎?我找老K呀……
哎喲老K,我是小D呀。哥們兒有一事相求,老同學可務必得幫忙噢。我們校成立起一個“改革信息托拉斯”,鄙人有幸被任命為外交大臣。
……什麼?啊,那可不敢當!我聽說貴校的改革碩果纍纍呀,今兒個就是要向你取點兒經,談一談怎麼樣?……哎——別客氣嘛,你怎麼也總是之乎者也,老氣橫秋的……電話上不好談?先簡單提幾句吧,改日再拜訪……哎呀,別磨磨蹭蹭的啦,比如說,你們最近實行了什麼改革新花樣之類的……
啊?晚上十一點統一關燈?這也算他娘的改革呀?我們早就卡死了晚上十點半熄燈。啊?就連這還造反哪?哎喲,你們可真新鮮!怎麼?示威遊行了?……嗯,……嗯……反對什麼?“發揚一二·九傳統,反對一二·十熄燈”,哈哈,真逗!那天正好是12月10號。准熱鬧吧?你老兄能袖手旁觀?……啊,……啊,可惜我沒去,不然我也會把襯衫脫下來燒掉!有五六千人?太壯觀了。還有留學生?什麼?把家包圍了?誰……校長的家!哈,那不成了火燒趙家樓了嗎?還有什麼?
哎——這可不像話,怎麼把人家汽車砸了!你們也太“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我看十一點就不算早了……是呀,你們還有通宵教室,那還折騰什麼勁兒啊?……
什麼?不是為了熄燈?只是藉機鬧一下,主要……對食堂有意見哪?你們食堂不也承包了麼?大點兒聲!越承越不行?越包越糟糕?難以下咽?咳,要改革,總得有人做出犧牲嘛。比如我們系的阿C,認為住四層下樓梯又費時間又費腿,決心要改個樣子——人家半夜睡醒了從窗戶出去了!當然節省時間啦——比別人提前幾十年到達目的地了。哈哈,不過精神可嘉。你剛才說……
饅頭像石頭?你不會吃包子嗎?裡邊有小動物?咳,真老外!那才有營養哪,人家外國現在就時興活吞蚯蚓、生吃大……好好好,不說了。教學上有沒有來個什麼變法呀?
都不愛上課?為什……教室沒暖氣?那好哇,永遠保持清醒的頭腦!手腳麻木一些沒關係,俗話說,手腳要老實嘛!凍得大家集體打噴嚏?哈,那准像噴泉似的此伏彼起、五彩繽紛嘍!而且有聲有色……
考試還是閉卷啊?我們也……噯,閉就閉吧,要不會都不會,大家閉著眼睛摸瞎唄!也許瞎貓碰死耗子就蒙對了。現在的畢業生、研究生有幾隻不是瞎貓?一提這事兒我也來氣!可咱們小老百姓氣出肺氣腫不也還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所以乾脆,“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
是啊,你說得對,咱們也吃肉。那都是些什麼肉哇?淨是豬脖子、豬肚子、豬胸脯、豬苦膽!真正豬屁股上的肉,咱們一塊也吃不著呀!咳,又扯到食堂問題上來了。什麼?食堂只是一個象徵?老兄高見!等會兒!讓我記下來,象徵……其實咱們一樣,都是教授官僚主義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