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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短小,貴在有情。這一點雖不難做到,卻難於做好。老舍的散文語言使人感到雋永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直緩而又有節奏地抒發胸臆,不繞彎子,一步步地把文思逐層推出。這是以深厚的語言基本功為後盾的。我們今天寫散文硬學這一點恐怕是吃力不討好的。

    馬小彌在《鼓書藝人》譯後記中說老舍“那種幽默雋永的筆調,簡練質樸的風格,和濃郁的北京風土氣息,我學不來,無法再現”。我想,今天從事散文寫作的人,沒有必要刻意模仿現代或當代散文大家的風格,但是,多讀他們的作品,多吸取前人的營養無疑是十分必要的。有些現代散文家的文體,已經不適宜於今天。就語言運用的藝術這個角度,我覺得,老舍或許是最能給我們以啟發的一個。

    小生常談篇回聲與山水

    ——李廣田散文二篇賞析

    一《回聲》

    李廣田的文字,就好像你在山裡趕路,拐過一個山峁,發現一幅新的風景。那風景不是為了你的到來才展現的,而是原本就鋪在那裡,立在那裡了。當你朝它走去時,發現它講述的故事早已開始,而你,只是無意間闖入的一個傾聽者。比如說《回聲》,它一開頭就這樣寫道: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還是最喜歡跟著母親到外祖家去,這原因是為了去聽琴。

    你認為這個故事剛剛開始也可,認為它已經講了100年也可,你就那麼聽下去了。然而它並不在意你聽不聽,它仍是不緊不慢地講下去。宛如山嵐緩緩流過山腰,或是山澗徐徐淌過山谷。

    講到聽琴,文章下面就寫到外祖父的橫琴。可是“我並不喜歡這個”,“我聽了只是心煩”。“我”要聽的,“是籬笆上一片枯葉,在風中戰動,與枯枝磨擦而發出好聽的聲響”。擴而展之,“我”最愛聽的,是“那張長大無比的琴”,以河堤為琴身,以電桿為琴柱,以電線為琴弦的大琴。這張大琴,自然是只有風,才能演奏的了。

    在這樣的琴聲中,“我”做了許多夢,絢爛的夢,恐怖的夢。這些夢培育了一個小孩子的想像力,使他的心飛到遼遠的世界,奇異的世界裡去。“我”喜歡去聽那琴,實際是要去進入那個夢的世界。而當因為凍傷不能前去時,小孩子陷入了悲哀。

    文章至此講述的其實是自然之聲與人工之聲的道理,這是幾千年前老子講過的道理。但老子講的是道理,李廣田講的是故事,是真實的生命經歷,它包含了更豐富,也更本質的道理。  

    接下去,文章轉入老祖母給“我”做“琴”。老祖母用一個小白瓶系在高杆上,等待風把它吹響。可是“以後過了許多日子,也刮過好多次老北風,然而那小白瓶還是一點不動,不發出一點聲息”。

    老祖母失敗了,但她所種下的慈愛卻開放在小孩子的心裡。“現在我每逢走過電桿木,聽見電桿木發出嗡嗡聲時,就很自然地想起這些。”在往事的回聲里,老祖母與自然之聲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種充盈於天地之間的大愛,是沒有“愛”字的真愛。這樣的琴聲,使一個小孩子成長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樸實的人,他的文章不是人工製造出的消遣娛樂,而是自然的風,宇宙的風,吹進他心裡之後,自然發出的鳴響。在這樣的鳴響中,人達到了忘我,像糖入水一樣,他,或許還有你,融入了風景。

    二《山水》

    李廣田的散文,初看似乎平實得不能再平實,然而再看就起了凸凹,三看就有山有水,四看就是錦繡乾坤了。

    《山水》一篇,開篇便以平原之子的身份,拒斥那些山水文章,因為它們使平原上的孩子產生了悲哀。在平原的孩子看來,那些山水文字“都近於誇飾”,這似乎有點井底之蛙的味道。然而作者的意圖卻不是要講這個道理。因為他承認了自己的自卑:“我原是要訴說平原人的悲哀呀。”  

    平原上自然無山無水。可正由於無山無水,激發了孩子們對於山水的想像。而在這些想像中,作者寫出了他們的寂寞。想像與寂寞,觸到了人的靈魂。它使人不由得想到,我們喜歡山水,難道是為了排遣寂寞嗎?於是,題目的普普通通的“山水”二字,驟然有了立體感,縱深感,讀者感到,他所要談的,恐怕並非是“山水”。

    平原的人不滿足於想像山水,他們小時想像,長大後就要創造山水。“我們的祖先想用他們自己的力量來改造他們的天地,於是他們就開始一件偉大的工程。”他們開河,堆土,採石,移木,用了幾十個春秋,終於,“從此以後,我們祖先才可以垂釣,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橋,可以駕小舟,可以看河上的雲煙”。原來,改天換地,是人類的一個永恆的夢想。只要人類衣食溫飽之後,他們就要試著改變一下世界。住在山區的愚公,要移走太行、王屋兩座大山,而住在平原的人們,卻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嶽”。究竟哪些山水是上帝造的,哪些山水是人類造的,專家以外的人已經很難分辨。李廣田在這裡,又講了一個人和宇宙的故事。他不是說人到底能不能戰勝自然的什麼道理,不是說人定勝天還是天定勝人。他說的是不管有過怎樣的經歷,不管有過怎樣的想像,寂寞,奮鬥,結局,不管是誰戰勝了誰,最終,人和自然是一體的,是分不開的,也分不清的。  

    平原祖先的創造,已經成了歷史,那些工程已經只剩下零星的遺蹟。深埋在土裡的一塊黑石,就是“老祖宗的山頭”,兩塊稍低的地方,就是“老祖宗的海子”。然而這一點點遺蹟,已足夠文明的火種流傳。“我在那塊平原上生長起來,在那裡過了我的幼年時代,我憑了那一塊石頭和幾處低地,夢想著遠方的高山,長水,與大海。”文章至此,不溫不火地結束,卻陡然使讀者進入了一種“寂寞”,啊,山水到底是什麼?山水就是人麼?不少評論家都說李廣田的散文是“粗線條”的,恐怕並不確切,在那粗朴的外表下面,李廣田的心實際是非常細的,細得那麼讓人無話可說,細得那麼讓人憂傷……

    (本文收入浙江文藝出版社《20世紀中國文學名著典藏》)

    小生常談篇美麗的毀滅

    ——聞一多的死亡意識

    作為一名現代文學教師,我對聞一多沒有進行過專門的個案研究。但我對聞一多這個人是從少年時代就懷著深深的敬意的。這種敬意源自於他的死,他的不同尋常的死。最早知道他的名字是在毛澤東的《別了,司徒雷登》中,毛澤東用激越的語調寫道:“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願屈服。”由於毛澤東的這句話後來成為權威評價,導致人們誤以為聞一多是為某種政治訴求而死。今天看來,“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並不意味著聞一多就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意味著聞一多反對整個國民黨。他所怒對的是“手槍”而不是某個黨。手槍是自由和民主的死敵,能夠怒對這樣的手槍,恰恰說明聞一多是個真正的為自由而戰的戰士,而決不是什麼“由自由主義墮落到民粹主義”,難道說只有對國家社會漠不關心的逍遙派才是自由主義的代表嗎?毛選中的注釋說聞一多是“中國著名的詩人,學者和教授”。我那時覺得知識分子中也能有這樣的人,的確是了不起。後來又學習了他的《最後一次的講演》,不禁更加為他面對死亡的氣概所折服。我還以這篇作品代表學校到區里參加朗誦比賽,獲得了第二名。後來到大學裡學習現代文學,接觸的第一首聞一多的詩是《死水》。我隱隱覺得聞一多的生命與某種死亡意識有著聯繫。後來我當了老師,每當講到聞一多時,我總是不自覺地圍繞死亡來講。現在我把這點零散的思考談一談,就教於諸位聞一多研究專家和詩歌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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