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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以這樣的心態來讀張天天的《真心英雄》的。我當時還想,也許就是由於她的瘦小,她才擁有如此豐厚的想像力,還有她那會兒有一種後背很疼的什麼病,不能經常到外面去瘋跑,因此日以繼夜地圈在斗室里,構建起一個天馬行空的世界。從那一行行帶著熱氣兒的文字中,我感到張天天所代表的祖國的花朵們,對世界、對生活是何等的充滿熱望、純情和摯愛。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雖然有責任告訴他們世界的“另一面”,但是我們能夠面對他們所展示的“這一面”無動於衷嗎?從那時起,小作家張天天就以一個瘦小、樸素、文靜的東北小丫頭抱著一本厚重、華美、熱鬧的大部頭的形象定格在我的印象里。
未曾想隔了不到兩年,張天天以一部《瑪雅王朝》毅然走出了《真心英雄》所代表的卡通迷宮。這是世界上第一部直接描寫瑪雅文明的長篇小說。多少文壇高手都未敢染指這一素材,不是他們筆力孱弱,而是他們的想像力不夠浩大。張天天作為一個亞洲少女,選擇了一個歐洲主人公的眼睛去凝視一個美洲的古老文明,她所搭建的這一敘事陷阱,即使對於我們這些專業的文學解剖師也不乏吸引力。書中體現出的作者對於瑪雅文化資料的熟稔或許並不值得訝異——讀書破萬卷乃文人當行本色,沒啥可吹噓的——值得肯定的是作者駕御這些資料的遊刃有餘,使撲朔的情節、鮮明的人物與奇特的風俗、誘人的傳說結合得水乳交融。儘管書中仍然閃爍著“少年寫作”的影子,如主人公的理想化、人物性格的卡通化等,但比之於《真心英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張天天已經“更上一層天”。確切地講,她已經到達少年寫作與成人寫作的邊境,她正在從童話的沙灘邁進歷史的大海,而且很快即將在歷史中披濤斬浪。我所希望的是,像張天天這樣的“少年得志”者,在歷史中不要忘記童話。從童話到歷史固然是上了一層天,而沒有丟棄童話的歷史會讓你們不斷地“更上一層天”。瑪雅文明本身便是童話與歷史的交織,《瑪雅王朝》的魅力便在於賦予這種交織以一個非常合身的形式。從這個意義上可以斷言,不論此前此後有多少關於瑪雅文明的作品問世,張天天的這部《瑪雅王朝》都具有不可取代的獨特性。真心,終於誕生了英雄。
張天天不是以炮轟和批判成名的,她是如同精衛填海螞蟻構巢般一點一滴建立起自己美妙的文學宮殿的。這樣的人,成了名也會保持平常心,受了傷害也不會歇斯底里。因為恰恰是那些看似脆弱的童話,支撐起他們在正義的歷史時空中的脊椎。有一天,張天天也會變成“老不死的”,不老不死的,是我們的童話,正如瑪雅王朝的人都死了,而瑪雅的13顆水晶頭骨,卻在茫茫宇宙間永生。
(本文作為張天天新作序言時,有所刪節)
評頭踩足篇情深意切十九札
認識朱青生老師——也就是江湖上通稱“老朱”的這位怪俠比較晚,雖然他的名頭很早就在腦子裡存了盤。好容易在一次會上認識了他,沒想到他站起來發言第一個批評的就是我,以我的文章為例,批評中文系的文章文學性太強,不夠理性。我當時心想,這位朱老師可真是書呆子,批評我們中文系的文章太文學性,這不是要砸俺們的飯碗嗎?你怎麼不批評數學系的文章數字符號太多呢?
後來幾次與這位北大十佳教師的接觸,加深了我對他的“書呆子”的印象。他長得清俊溫和,微微透出一縷因勤奮博學而萌發的自負。操著一口文雅的南方普通話,一板一眼而又絲絲入扣地表述著他的獨到見解。我注意到他特喜歡談論“理性”問題,他以自己嚴謹的邏輯思維去評價那些邏輯性不夠強的文字和理論。他非常善於梳理一個概念的來龍去脈,比如你隨便說一句:“我是色狼”,他可能就會告訴你:色狼在古希臘文中意為彩色的狼,在拉丁文中意為紅狼,在梵文中意為騙人的魔鬼,在愛斯基摩語中意為狐狸,在古代漢語中意為神色慌張,在現代漢語中意為在愛情上積極進取的勇士……當他沉浸在這種種範疇的條分縷析中時,你會發現他煥發出一種職業的興奮。也就是說,老朱是以高度的熱情來積極宣揚當今學界所普遍欠缺的理性精神的。
讀到老朱以通信方式寫成的學術規範指導《十九札》,我的第一個感覺是相見恨晚。在我18年前走入北大校門的時候,沒有這樣細緻入微的治學指導。我稍稍有點嫉妒老朱這19封信的收信者——他的那些幸運的學生。特別是一些具體的做學問的方法,比如怎樣做讀書卡片,怎樣清理學術概念,我都是在黑暗中自己慢慢摸索出來的,至今也仍然處於笨拙的低效率狀態。當時若有老朱這樣系統的指導,該省去多少寶貴的時光。所以我說老朱這本小冊子可謂“功德無量”,它能夠使多少莘莘學子擺脫“刀耕火種”的蒙昧治學方式,迅速站在前人的肩頭,順利走上學術正軌。
老朱在《十九札》里,一本正經地談方法、談理性,我卻讀出了他冷靜背後的一腔真情。他是懷著對學術的愛,對學生的愛,帶著他那點書呆子氣,用他全部的治學經驗和生命體驗,來寫這十九封長信的。《十九札》使我想到許多該如何治學、如何為師的問題。北大不乏各領風騷的優秀教師,但能夠將自己成功的經驗以可傳授、可操作的方法這樣教給學生的,朱青生可以說是做得最好的之一。不才我在北大也算是十多年來小有微名之輩,比起朱老師的“傳道授業解惑”之功,不禁汗顏。這並非僅僅因為朱青生學兼中與西、打通術與藝,更因為他對整個北大、對整個中國學術恫瘝在抱的那份情深意切。《十九札》的口氣雖是對學生的,但我以為對大多數像我這樣的青年教師,也具有極好的補課意義。
《十九札》中某些細部的具體主張和規範,我以為不一定對各個專業都具有普遍性,學術和教育也不是單憑理性就能夠健康發展的。但《十九札》所顯露的這種對學者和教師崗位的敬業精神,卻穿越體制和專業,是治學者和為人師者普遍應該具備的。
(發表於《青年報》)
評頭踩足篇孤行影自迷
資訊時代的降臨,是否使人變得更加孤獨,這在我看來似乎是一個偽命題。古人云:“事不孤起,必有其鄰。”從哲學上講,事物是普遍聯繫的,雖然夜夜思君不見君,但是日日同飲一江水,因此絕對的孤獨是不存在的。我們日常講的孤獨,大抵是一種魯迅所說的“心造的幻影”,是我們的主觀感覺。它不以客觀事物的演變進化和客觀環境的新舊好壞為轉移,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的泥坑”。
其實,人類社會自從有了“文明”以來,就一直處在“資訊時代”。結繩記事就是最早的“硬碟”,烽火戲諸侯就是一次典型的“黑客”行動,焚書坑儒則是一場大規模的病毒發作。我們目前所驚嘆的這個“資訊時代”,不過是早晚要來並早晚要過去的其中的一個小小的階段。無非是由於網絡技術的發展造成了一個什麼“虛擬實境”,於是人們擔心人與人的實際交往會進一步減少,阿Q不再去趙太爺家舂米,而是坐在電腦前徹夜搜索著“吳媽.COM”。然而冷靜地想想,我們什麼時候生活在不虛擬的現實里過?人類的文明說到底,就是虛擬文明,想像文明,人類的歡樂和痛苦都源於此。人類與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就在於我們是不折不扣的“唯心主義動物”。要說孤獨,我們在伊甸園裡的時候就是孤獨的,在建造巴別塔的時候就是孤獨的,在被女媧拋得滿地打滾的時候就是孤獨的,在周口店的河岸上相互撕咬的時候就是孤獨的。要說不孤獨,伊甸園裡有恩愛,巴別塔下有合作,我們一起在女媧的肚皮上安營紮寨,我們一起在周口店的河岸上打漁殺家。孤獨不孤獨,不在於信息傳播的速度和數量,而在於人自己所選擇的感情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