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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飛狐》九
大俠胡斐知道自己愛上了殺父仇人的女兒苗若蘭,他嘆了一口長氣,心想:“我盡想著她幹麼?她父親是殺害我父的大仇人,雖說當時她父親並非有意,但我父總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沒爹沒娘,儘是拜她父親之賜。我又想她幹麼?”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覺又想:“那時她尚未出世,這上代怨仇,與她又有什麼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個流蕩江湖的苦命漢子,何苦沒來由自尋煩惱?”話雖是這般說,可是煩惱之來,豈是輕易擺脫得了的?金庸寫到這裡,不經意發了一聲感慨:“倘若情絲一斬便斷,那也算不得是情絲了。”
金庸這個老江湖,很少在小說中直接發議論,往往是在描寫令人柔腸百轉的愛情悲歡時,觸動了他自己的深深隱藏的情愫,情不能已,真氣上涌,才順筆抒發那麼幾句。這一句關於情絲的斷語,便相當精彩。
生活中發生不如意的戀愛時,我們常聽人說什麼“斬斷情絲”,佛家也有名言“揮慧劍,斬情絲”。可是我們還知道另一句話:“剪不斷,理還亂”,還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什麼的。當你想弄明白纏繞你的某種思緒到底是不是情絲時,有一個簡捷明快的辦法:斬一刀試試。迎刃而斷的,肯定不是情絲,而是見獵心喜,悅慕少艾之類的簡單欲望。一斬就疼的,則有情絲之嫌。情人之間,每每以“斷”來試探、考驗對方,實際就是看看對方疼不疼,也就是看對方身上到底有沒有纏繞著自己的情絲。於是這裡便出現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卻是能夠證明情絲牢固度的概念:斬。
這真是一個比較冷酷的事實,最嬌柔的東西,卻需要最殘忍的手段去證明。不論在生活中還是在藝術作品裡,凡被我們認定是真正的愛情者,必定經過了“斬”。越是千斫萬斬而始終不斷,就越是感天動地的大愛。仿佛萬丈絕壁要斬斷流水,卻恰恰成就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觀。當我們自以為活得好好的,誰也不會故意去斬自己的愛,然而這樣就無法證明自己是身處愛河。所以別人看著甜蜜無比的一對愛人,常常會陡起波瀾,自殺自砍。經不起這番殺殺砍砍的,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甚至恩絕義斷、反目成仇。禁得起這番殺砍的,乃知道自己原來就生活在幸福之中,實在是幸福得難受了,才胡作非為一通。用老百姓的話說,叫做“燒的”,或者“吃飽了撐的”。
所以我們不得不承認,愛,本來就是跟殺分不開的。由愛生殺,不殺不愛。愛人,就是那個殺千刀的人。
(聲明:本文與家庭暴力無關。)
點金成石篇流氓之愛
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
——《射鵰英雄傳》第二十一回
這是歐陽克對黃蓉說的話。歐陽克是西毒歐陽鋒的侄子(實際是歐陽鋒與嫂子私通所生的私生子),他仗著武功高強和歐陽鋒的勢力,到處為非作歹,特別是喜歡調戲婦女,流氓成性。他對姿容絕代的黃蓉就三番五次企圖那個,結果都反而被聰明絕頂的黃蓉將計就計,令他吃盡了苦頭。這一回又落入黃蓉的圈套,雙腿齊腰被砸在萬斤巨石之下,傷重命危,臨死居然說了這麼一句。黃蓉聽了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這是我布下的機關,你知道麼?”歐陽克低聲道:“別這麼大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裡,我一點也不怨。”黃蓉嘆了口氣,心道:“這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壞。”
金庸筆下不但主要人物性格豐滿,呼之欲出,更寶貴的是在許多次要人物身上也自然展現了人性的微妙複雜。歐陽克的此番遭遇包含了如下兩個問題:即流氓有沒有愛情和流氓為什麼要耍流氓。
我們平常所蔑視的流氓,除了偷盜搶劫、坑蒙拐騙和粗野凶蠻之外,最主要的惡劣之處在於,他們以違背婦女自由意志的手段來追逐和占有婦女。從一般的性騷擾到直接的強暴以及所謂始亂終棄,都可以被目之為“流氓”。一個正常男人最怕女人罵他“耍流氓”,為了這句話他可以在公共汽車上跟人拼命。過去各種犯人經常被押著遊街示眾,那些殺人犯、反革命犯往往高昂著無恥的頭,小偷小摸則賊眉鼠眼、東張西望,只有那些強姦犯、流氓犯,最大限度地耷拉著腦袋,仿佛忍受著人們目光的炮烙一般。同樣是犯罪,為什麼流氓罪便這樣見不得人?這是法律所難以解釋的。其實這並非什麼尊重不尊重婦女、講究不講究道德的問題,此中的奧秘在於,流氓罪向世人證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對於女人無能!從此人們都知道,他不能通過正常途徑獲得女人的好感和青睞,更遑論投懷送抱。他只能依靠侵犯他人自由的辦法來強行證明自己的實力,給自己製造一種虛幻的“自由”感。而事實卻是,當他付諸實踐時,每一秒鐘都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嘲笑他:“可憐的傢伙,瞧你是多麼地不自由!你除了這樣就別無良策了嗎?”所以我們發現,越是強暴者,就越激動得發抖,就越渴望把強暴變成自願與合作。許多流氓用尖刀頂在婦女咽喉,逼迫人家說“我愛你”之類的肉麻話,為了這句話,有些流氓甚至可以放棄強暴,也的確有些聰明的婦女以此作為緩兵之計,躲過了劫難。拉美作家富恩斯特有一部著名的長篇小說,寫一個軍官強姦了一位姑娘後,2人真的產生了愛情,可是那恐怖而醜陋的一幕在他們腦海里無法抹去,於是2人就自欺欺人地竭力篡改自己的記憶,每當回首往事都互相安慰說那第一次是彼此自願、情投意合的。可越是這般掩飾,他們內心便越痛苦。流氓行為就是這樣,以搶劫來的“愛情”證明自己缺乏愛情,以強迫來的交歡證明自己無人交歡,正如小偷用偷來的錢證明自己沒有錢。
如此說來,流氓行為其實是一種痛苦的發泄,是一個匱乏性愛的可憐靈魂的變態的乞求和哭喊。說穿了,流氓是最需要愛的。許多流氓反覆坐牢屢教不改,而街道大媽幫他找個賢惠溫柔的媳婦便從此改邪歸正。王統照的名篇《微笑》里坐牢的阿根就是因為一個女犯人的微笑而洗心革面的。對於“流氓”,絕對可以說四兩愛勝過千斤罰。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歐陽克這個人物。他姬妾成群,還四處偷香竊玉,但是他缺乏一個真心愛他而也值得他真心去愛的女人。他越是敗在黃蓉的手裡,他就越是傾心地愛慕這個光艷照人的純潔少女。他對黃蓉的“流氓”行徑越來越在輕薄里加進了敬重。當他眼看自己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時,他怎能不百感交集?黃蓉出力救他,證明他在這個美人的眼中是有價值的,這是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充滿陽光的大彌撒,因此他死而無憾。
許多奸惡之人大做壞事,不過是盼望人們說一句:“孩子,你其實不壞,你是可愛的。”
(某媒體轉載本文時,將題目篡改為《越是流氓越有愛》,寡人十分氣憤,特此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