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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馬為鹿篇老劉家(2)

    原來,小張的一句話,涉及到老劉家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劉傑天生痴呆兼癲癇,發起病來就一頭栽倒,渾身抽搐。有一次栽到爐子上,半個額頭被灼傷,留下了蘋果大的一片紫紅色疤痕。他一栽倒,就必須用力按他的人中穴來急救,我們全樓的人幾乎都學會了這門技術。多年後我在北京遇到一對情侶,一次女的患急病,突然抽搐起來,我說:“按人中,按人中!”那男的馬上就去按女的肚臍眼,他還以為“人中”就是人的正中間,是“肚臍眼”的雅稱呢。劉傑因為這個病,他們家和我們全樓都叫他“大小子”、“大傻子”或“大傻小子”,而“劉傑”這個名字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劉傑個子矮,腦袋大,生理髮育很正常,一頭亂髮,滿嘴亂須。不發病的時候,能做些日常交談,十句話以內,看不出精神不正常。每年春節,他都穿戴簇新,最早一個,到各家拜年。鄰居們給他很多吃的,但他很懂事,只拿一點。他談起話來,十句以外,就要進入“非人世界”,大人們就開始厭煩,說:“大傻子,快回家去吧,看看你爸你媽是不是在床上摔跤呢。”但我很喜歡聽大傻子的“胡說”,他的話直接記下來,便是一篇優美的科幻或童話。比如有一次他和我談電影《列寧在1918》,說瓦西里從樓上跳下來,敵人在樓上開槍掃射,楊子榮在樓下一個就地十八翻,一手接住瓦西里,另一手放出500條毒蛇,敵人跑到冬宮裡,500條毒蛇變成500股藍煙,從門縫裡鑽進去,座山雕只好說:“老九啊,你趕快跟我從這暗道里走吧!”阿慶嫂說:“你走不了啦!”胡傳魁說:“你是——”瓦西里說:“我一不是將軍閣下,二不是少校先生,我是帝國的——小軍官。”說到高興處,劉傑有時還粗著喉嚨唱幾句。他雖然常常把電影內容搞亂,但對細節記得非常清楚。他的胡思亂想使我感到十分愉快,我有時甚至很羨慕他的生活狀態,假如他不抽風的話。  

    劉傑比我大六七歲,一直沒有上學。我入小學的那年,他父母讓他跟我一起去上學,我就領他到了教室坐下。老師進來,看到我旁邊坐著一個滿嘴鬍子的人,就過來問是怎麼回事。劉傑說:“我是傻子,我跟孔慶東一塊來上學。”我說:“他媽讓我幫助他。”可是不到一個月,他就犯了病,學校堅決不再要他。第二年他又試了一次,最後還是不行,他的父母只好絕了這個念。我很小的時候,劉傑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我上了高中,他還是那個樣子。有一次下大雪,天地皆白,銀片飛舞,我站在樓門口看雪。他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旁邊,也默默地看著。忽然,他說了一句:“唉,我要是不傻,多好啊!”我現在想到他這句話,不禁百感交集。

    劉傑的弟弟劉波,大家都叫他劉二,比我大3歲。他很小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到誰家都要偷點什麼。我的玩具被他偷走無數,幸好他不偷書。長大一些,他不偷玩具了,改偷值錢的東西。慢慢地,他加入了社會上的流氓團伙。我們那一帶有許多國家級的流氓大盜,以後我會專門描寫。劉二在裡面連三流角色也排不上。因為一等的大流氓首先要講義氣,為朋友排憂解難,兩肋插刀。二等流氓要會打架,有一身好功夫。三等流氓也要做到不欺負弱小,不偷窮人,以及“兔子不吃窩邊草”之類。劉二打架沒本事,只能欺負我這樣的比他小三四歲的孩子,偷也只能偷他熟悉的人家的東西。因此他在黑白兩道都被人看不起,只好在我們這些小孩子面前吹牛。有一個暑假,他教我們幾個小孩偷東西,說先要練“二指禪”,拿一隻盤子,邊上抹了油,然後用食指和中指去夾,什麼時候夾起來了,功夫就練成了,百夾百中,在商店裡,在汽車上,想夾誰的錢包,手到擒來。苦練了兩個禮拜,我和另一個小孩都勉強夾起來了,可是發現劉二卻根本夾不起來。從此他在我們心目中更沒有任何地位。那之後很長時間,見到什麼都想去夾一下,但就是不敢伸到別人兜里去夾。我終於明白,“偷”主要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一種心情,技術再好,不能進入那種心情,也是白搭。我自從練習夾盤子之後,字寫得越來越差,因為拇指和食指的力量總是用不到一塊兒。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夾的技術仍然不錯,字寫得仍然難看,這就是我不學好的罪有應得的報應。  

    劉二在家裡不會做飯,不會幹活。在學校學習極差,在團伙中專業素質又低,因此人品越來越惡劣,撒謊不臉紅,說話不算數,倒是越來越接近某些所謂的“知識分子”了。劉二到了十四五歲以後,附近已經沒有人願意借給他錢,他到誰家,誰家就全體出動盯著他。他只好到遠處去作案,遠處人生地不熟,常常失手,於是他成了拘留所的常客。他對我們吹牛時,便增加了一個重大題材。他的吹牛一是說他在拘留所里見到了某某大流氓,拜了某某為師,學了什麼新本事。二是說他如何如何不怕酷刑,守口如瓶,決不出賣朋友。三是說他與某某過招,輕鬆獲勝。他的話我是不信的,但覺得很有意思,便如同聽他哥哥說瘋話那樣聽下去。有一次在樓前,他說他因為聚眾搶銀行,被警察用鐵絲捆住兩個拇指吊起來,全身的重量墜在拇指上,皮都脫落了,他仍然一聲不吭,保住了一個名叫侯三的哥們。我想起電影《鋼鐵戰士》中監獄裡的叛徒欺騙解放軍說:“敵人壓了我兩三回槓子,我連吭都沒吭。”劉二接著又說那個侯三如何不夠哥們意思,出去以後騙了他家的錢,還把他的東西給賣了,他在拘留所里教警察“八步趕蟾”,警察才把他放了,等等。正說著,忽然樓那邊有個瘦子喊“劉二”,劉二見了,站起就跑。跑了幾十米,被那人追上掀翻便打,只見劉二跪在地上,雙手護住腦袋,雞叨碎米似的磕頭不止。樓里一群人上前喝住那個瘦子,問他憑啥打人。瘦子說:“各位叔叔大爺,我侯三吃了熊膽也不敢跑到你們18天來撒野,我請叔叔大爺給評評這個理。他偷了紡織廠工人的100多條褲衩,在拘留所里,警察還沒動他一手指頭,他就誣賴是我偷的,結果他出來,我進去,他又到我家騙錢,還把我的車子和軍大衣給賣了。各位叔叔大爺要是說我沒理,我就在這兒讓大夥打成肉餅。”有個叔叔說:“你有理,可你也把劉二打了,誰也不欠誰的,你走吧。”從那以後,劉二不再對我們吹牛了。

    老劉婆子對劉二從小溺愛,看見別的孩子打我,她來干涉,但劉二打我,她視而不見。長大後想管教已經來不及了。老劉婆子也到我家來哭天抹淚過,說她自己家裡的革命工作沒有做好,養了這麼個逆子,給黨和政府添麻煩。

    1980年秋,我考進了黑龍江最著名的高中——哈三中,劉二則進了黑龍江最著名的監獄——哈三監。我想起劉二教我的一首監獄歌:“烏雲籠罩著哈三監,這裡的生活不一般。大碴(插)子粥啊倭瓜頭,吃得我們好胃酸。”我把它改成了:“陽光照耀著哈三中,這裡的生活不虛空,數理化啊德智體,樂得我們好用功。”後來我家搬了家,就再沒見過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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