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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紀和21世紀之交的時候,中國出版了一套“新青年文叢”,我本人也混在其中。但這跟“五四”時代的《新青年》是無法相比的。在20世紀初的時候,《新青年》所代表的新文化運動先驅們的那種文化幻想是充滿希望的,他們真的相信20世紀會消滅苦難。而今天我們的幻想都是假的,90%是報刊的炒作,作者和讀者都不相信,只是為了賣報紙、賣刊物而進行“碼字”。看一看100年前梁啓超等人的文章,今天的人真要慚愧得無地自容。

    過去的100年在生活表面層次上,的確是有進步,但這種進步大家都知道,如科技的進步、國力的增長、外交地位的上升,比100年前,是要進步多了。問題是我們是不是需要警惕這“進步”背後所掩蓋的是什麼,這個進步的代價是什麼,這是許多人不清楚的。按進化論的觀點,人類反正是要往前走的,比如糧食產量,當然要比100年前提高,這種進步是應該的,自然的,沒什麼值得誇耀的。100年前梁啓超等大師們做過很多夢,他們的夢是很偉大也很真誠的,但後來這些夢卻沒有實現,或者說一半以上都破滅了。到魯迅的時候,魯迅開始總結這個夢,魯迅說我年輕時候做過很多夢,這些夢大致都破滅了,而魯迅的話並沒引起太多人的重視,後來人們還是在不斷地做夢。到本世紀下半葉做15年超英趕美的夢,後來做解放全人類的夢。我上小學時被告訴2000年實現共產主義,後來又說2000年實現四化。而實際又如何呢?用駱駝祥子的話說,把我們原來心裡的那點兒清涼勁兒,都給毀盡了。  

    “回望”是為了“展望”,展望未來要有立足點,立足點就是不要做夢,不要再沉浸在做夢上,而是要撲在現實身上,解決“眼巴前”的問題。可能問題解決不了,那無所謂,但靠做夢是肯定不行了。我們既要把自己的夢打破,也不要再相信人家允諾給我們的夢,我們接受人家的承諾、許諾已經太多了。不管這種許諾是來自國內的,還是國外的,如告訴我們全球化多麼美好,告訴我們信息技術發展將使我們如何如何幸福,我覺得這些東西都不能輕信。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能力小的解決自己的問題,能力大的除了解決自己的問題再解決別人的問題,如果社會上有很多人這樣做,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本文原發表於民航刊物,經補充後發表於韓國刊物)

    萬獸無韁篇峨眉山的猴子

    在韓國好好住著,不知為什麼忽然想到峨眉山的猴子。

    說起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記得是20世紀80年代的那個龍年,我和師弟張海波、吳曉東三人,以考察抗戰時期大後方文藝之名,到祖國的西北西南轉了一大圈,留下了許多“壯舉”和趣談,比如冒死登華山、攔車闖九寨、樂蜀不思歸、見肉就想吃等等。其中峨眉山突破猴圍,也是饒有情趣的一幕。  

    峨眉山海拔3500多米,是我平生除了坐飛機以外登上的最高處。一般的登山者要兩晝夜才能登頂,我們三人只用了大半個白天就“一覽眾山小”了。這比起我們登華山來,還算不上神勇。那時真是年輕氣盛,看大江如細浪,藐峻岭賽泥丸。北大要是再多給我們500塊錢,可能連珠穆朗瑪都拿下來了。

    下山的時候,我們選擇了另一條路線,心情和腳步都放鬆了許多。想到大捷之後,易有小敗,我提醒師弟這條路上有猴群當道。報上多次有人撰文描寫過峨眉山猴子的頑劣兇悍,我們雪山草地都過來了,可不能折損在這班靈長目畜生的手裡。

    這時有幾伙山民引誘我們坐滑竿。我從小就反感坐轎子坐滑竿這種“騎在勞動人民頭上”的無恥行徑,只有蔣介石、劉文彩那些吸血鬼才會像個癱瘓娘們似的讓人家抬著,又難看又噁心。我們都是“五四”精神哺育出的人道主義者,又看過《收租院》和《紅岩》,所以在此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動搖。山民百般糾纏不成,就說前邊有猴子可不是好耍的。說著一拐彎,果然好一片花果山景象,涌到目前。

    這是一段之字路的中轉處,略顯開闊。左邊是怪石層疊的山坡,右邊是雜草淵茂的深谷。對人來說,左右無路,前後逼仄,不宜久留和多聚;而對猴來說,卻是立足於高坡,迫敵於懸崖,退有千條道,進無半分險,正好排陣用兵。所以它們就選定此處作為收費站,天天上演“水滸傳”和“平型關”。只見從路兩邊一直蔓延到山坡的高處,坐臥蹲立著幾十位大大小小的弼馬瘟。一個個膘肥體壯,毛色油亮,尤其是前臂粗圓如小男孩,肩寬背厚如美國游泳女將。可見其營養狀況之佳。我們平時損人瘦得像猴子,到此才知是犯了以偏概全的機械唯物主義錯誤。

    這些猴大王正在對前邊的五六名過客“恭行天搜”,基本是一對一的“猴盯人”戰術,並不浪費猴力。執法者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之猴,站起來有半人高,呼嘯跳躍,上翻下奪,仿佛紅衛兵在“破四舊”。老幼病殘婦在一旁靜等分享勝利果實,但也間或受禮納降。另有一些更為慓悍勇毅的壯猴,虎視眈眈地環伺於外圍,隨時準備“三支兩軍”。遠處山坡上則有一群魁梧的身影作壁上觀,大概是戰略總預備隊。被搜查的過客,多數是想拿點食物逗猴子玩,把這裡當成露天動物園。不料猴大王並不陪你玩,先繳了你手裡的貨,再把你的大包小兜一通亂翻,最後還要搜身。聰明的人給它們點吃的後,主動翻出口袋,表示已經空空如也啦,可以順利過關。老實巴交的人則可能被它們掏完衣兜掏褲兜,把一些隱私物件給沒收了也說不定。有些事先不知道這裡有猴子的人則容易驚慌失措,特別是大姑娘小媳婦一尖叫,猴子們就更加有恃無恐,獸性大發,前推後搡,連撕帶抓,恨不能把你扒光了才罷休。據說有一次為搶奪一架相機,一名少女被一頭最兇惡的猴子推下懸崖摔死,當地公安局抓到那頭罪猴,當眾槍斃,殺一儆百。但這伙山賊依然明搶豪奪,無法無天。

    見到我們,立刻有幾員猴將躥過來,它們對那些抬滑竿的“貧下中農”視而不見,直奔我們三名“反動學術權威”,真是火眼金睛,愛憎分明。我對師弟說:“別理它們,衝過去。”不料又撲過來四五頭壯猴,颼颼幾個起落,穿插分割,把我們分別包圍。我一直懷疑是那些山民給猴子發了什麼暗號,猴子才這樣大規模圍剿我們。我們好像遼瀋戰役中的長春、瀋陽、錦州或平津戰役中的北平、天津、新保安一樣,被圍成了三座孤城,只好各自為戰。我走在前面,對這些猴子沒什麼好感,根本也沒打算跟它們玩,當然也不怕這些畜牲。迎面一個猴青年向我大咧咧地伸出爪子,我喝了聲:“滾!”這猴子似乎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不解地望望我。我虎著臉又喝道:“滾蛋!”這猴子嚇了一跳,皺著眉頭眨眨眼,好像說:“這人怎麼不懂規矩?”它擺頭望望兩邊,立刻從兩邊跳上來兩頭狼狗般大的壯猴,胸肌發達,表情肅穆,嗓子裡低沉地咕嚕著什麼,徑直就來抓我的大書包。我心中暗想,這樣的傢伙要是五六個一齊上,我還真打不過。我於是掀開書包,掏出一柄水果刀,拉出刀身,將鋒利的刀刃在兩個畜生眼前一晃,罵道:“去你媽的!”這下它們都明白遇到什麼人了,頓時後躍數尺,但還不肯馬上就走。我逼上兩步,用刀指著它們說:“還不快滾!”它們這才撤圍而去。附近的群猴都用一種很悲苦很壓抑的眼神看著我,似乎說:“這人真沒勁,不給吃的就算了,還這麼野蠻,真自私,民族主義情緒太嚴重了!”我因為不戰而勝,也隱隱覺得有點愧疚,但心想,對你們這群強盜,不客氣就對了。這樣想著,順手把上午吃剩的兩枚沙果丟給了路旁的一個小猴崽子,心裡說:“你長大了也不是好東西,都是你娘老子教的。”那小猴崽子吃了一枚,另一枚被火速奔來的一隻少年猴子奪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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