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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頭是一家化工廠的工人,大人們叫他老劉,我當面叫他劉大爺。孩子們一般稱呼各家的男女主人,不論其年紀多大,都叫“老某頭”,“老某婆子”,或者叫“某某他爸”,“某某他媽”。我們經常跟老劉家的二兒子劉波一起玩,因此就叫他的父母為“劉二他爸”和“劉二他媽”。老劉頭在人們的印象中就是個家裡的擺設,沒有任何本事和特長,當然也沒有什麼“特短”,不好不壞,不俊不醜,每天上班下班,有時買菜做飯,有時不做,參與樓下的嘮嗑,但說不出什麼引人注意的話來。別人挖菜窖,他也挖菜窖,別人買秋菜,他也買秋菜,有時幫助別人幹活,幫不上什麼大忙,但也不添麻煩,有時和人下棋,棋藝很臭,但湊合能下。偶爾和人吵架,笨嘴拙舌的,又是個沙啞的“公鴨嗓”,不具備起碼的觀賞性,沒什麼人圍觀,所以也吵不下去。只有一次戰績給大家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那是他在樓前賣廢品時,因為排隊問題跟“老財迷”他媽吵了起來,老劉頭罵了一句粗話,那句話的字面意思是要直接跟對方發生性關係,沒想到“老財迷”他媽對語言特別敏感,撲過來叫道:“來,來呀!你他媽不脫褲子不是人,快來,讓我嘗嘗你的耗子能耐,讓我也給你生一窩小耗崽子!”一邊叫一邊就解褲腰帶,嚇得老劉頭掉頭就跑,那姿態恰是一個詞的絕妙解釋:“鼠竄”。老劉頭邊跑邊說:“快來人哪,耍流氓啦!快來人哪,耍流氓啦!”“老財迷”他媽已經抽出了半截褲腰帶,像馬鞭一樣搖晃著追上去,可惜被聞聲趕來的“老財迷”他爸給拽住了,說:“讓你出來賣破爛兒,你他媽跑這兒賣屁股,你欺負老劉這麼個老實人幹啥?要耍流氓,回家跟我耍去!”而老劉頭那邊,也恰好被瘦小的老劉婆子迎頭截住,老劉婆子那時也就三十多歲,伸出枯瘦的胳膊,把老劉頭往旁邊一甩,面向老財迷的父母,凜然喝道:“別走,來呀,我要看看你咋給我生一窩小耗崽子!生不出來不要緊,我現去抓一窩給你塞進去!”於是,會戰以老劉家反敗為勝而告終。
這老劉婆子可非等閒之輩,她不但是老劉家的一把手,而且是我們街道居委會我們樓的小組長,是我們這些革命居民最直接的首長,相當於我們樓的武則天或是伊莉莎白女王。但她在家裡家外都並沒有什麼特權,當組長純粹是義務和興趣,是地地道道的“公僕”。偶爾年終時上級能發給一條毛巾之類的,算是對僕人的獎勵,她就一路舉著到處向人炫耀:“看,這是我發的,小組長一人一條,上邊這個小貓多俊哪!胖乎乎的。小貓的少,剩下都是南京長江大橋,六組的躍進他媽想要我這條,讓我一把搶過來了,我才不給她哪!”鄰居們欣賞了一圈,把毛巾摸得烏黑,老劉婆子才喜滋滋地拿回家,搭在屋裡的鐵絲上,半個月內不許用,專供來客瞻仰。她在執行“公務”時,大家認她是組長,是“領導”,而平時似乎沒有這麼回事,不但可以打罵她的丈夫和孩子,連她本人也可以冒犯。在我的記憶里,那真是一個平等的、民主的時代。我家有的鄰居把廠長打傷了,把主任家的窗戶砸了,也沒受到什麼報復。大家都很尊重領導,那是因為人家一天到晚很忙,又操心又沒有報酬,有時還挨打受罵,家裡的條件和別人一樣甚至更窮,這樣的“公僕”誰不擁護?這樣的執政黨還不該喊“萬歲”麼?
老劉婆子我當面叫她劉娘,她在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上班,長得瘦骨嶙峋,臉似骷髏,手如雞爪,我第一次學到“木乃伊”和“蘆柴棒”這兩個詞時,都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她。我爸則說她是“小雞崽子”。她雖然自以為是領導,但勞動人民的缺點也不少。有一次她兒子劉波欺負我,打破了我的衣服,我向她告狀,要求她賠我衣服。她以為我父母不在家,便兇狠地拿著一把菜刀威脅我,不許我再告狀,還把我從樓上推到樓下。沒想到我爸正好回家拿啤酒瓶子換啤酒,聽見我的哭聲,便在樓下罵她大人欺負小孩不要臉。老劉婆子惱羞成怒,跑下樓來,想衝進我家撒潑放賴。我爸是個脾氣暴躁的酒徒,又是一腦子封建意識,不願意跟女人糾纏,就堵在門口,一把抓住老劉婆子的衣領,用力一提,老劉婆子就兩腳離了地。我爸提著她走到樓梯旁,喊了聲:“去你媽的!”奮力一甩,老劉婆子被扔出七八米,又打了兩個滾,滾到了樓外。樓外的鄰居們齊聲喊好,有的說:“老孔,再扔一個!”老劉婆子坐在地上,淚流滿面地哭嚷著:“好啊老孔,你一個老八路,打我這個革命幹部,我要向毛主席匯報,我要向毛主席匯報!”我爸在屋裡有些不知所措,一會兒罵我說:“你他媽沒出息,跟她告什麼狀?以後別去他們家!”一會兒又說:“這老劉婆子也就是六七十斤,他們全家我一扔一個。”
過了幾天,老劉婆子又上我家串門了,說她那天沒了解實際情況,就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實在不應該,還說我的衣服破了,她可以給我補。我爸說他的態度也不好,希望她別生氣。我媽在一旁也批評我爸是“臭法西斯主義”,打自己的老婆孩子還不夠,還要打外人。老劉婆子一本正經地說打她也沒啥,但是不應該那天打她,因為那天她來了例假,“你像楊子榮摔小爐匠那麼摔我,要是把我摔出個好歹來,你我的革命工作不是都受影響麼?”
“革命”是老劉婆子的常用詞,一說到這一類詞彙時,她就神采飛揚,頗有幾分令人尊敬。老劉婆子最喜歡開會學習什麼的,肚子裡背了百十條毛主席語錄,輪番引用。晚飯時經常聽到她喊:“各家注意了,各家注意了!吃完飯全體開會,傳達最新指示。”開會時,老劉婆子先背誦一段語錄,或者全樓百十號人齊唱一首革命歌曲,然後傳達最新指示或上級精神,有時讓我念一段報紙。每到這種場合,老劉婆子仿佛是什麼東西附了體,滿臉洋溢著高尚的光輝。比如有一次傳達西哈努克來訪,老劉婆子和派出所的小張共同主持。老劉婆子開口便道:“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十八天大樓五棟的全體革命同志們,在此中國人民的親密朋友、柬埔寨人民的偉大領袖——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即將光臨我們美麗的哈爾濱市之際,為了進一步搞好市容市貌,嚴防階級敵人搗亂破壞,深入鬥批改,氣死帝修反,我們派出所的模範民警小張同志特來我們組傳達上級有關指示,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小張同志講話!”小張是破過許多要案的民警英雄,經常來我們這一帶,人緣很好。他說為了完成這項重大的政治任務,這幾天各家要大搞衛生,要達到鐵器放光,木見本色,不許亂倒垃圾,不許穿有補丁的衣服出門,人人要洗澡理髮,女同志要化妝。商店裡會有豐富的商品供應,但不許搶購,不許排大隊。鄰里之間要加強團結,打架吵架以“反革命”破壞罪論處。如果遭遇到外賓,要有禮有節,不卑不亢,從容鎮定,落落大方。不許議論西哈努克親王的身高和賓努親王的搖頭。外賓如果要到家裡看看,可以領到樓里條件最好的一家,不管到誰家,都要密切配合。外賓如果送禮,可以回送他們毛主席像章,然後把禮物上繳。外賓要看報,只給他們看“兩報一刊”,《參考消息》絕對不能給他們看。外賓要和女同志擁抱接吻,一律謝絕,但不許生氣罵人,可以改成握手。從明天起,呆傻殘疾人員和有不良行為的青少年都由有關部門暫時收容,這些家庭今晚要準備行李和糧票。講到這裡,小張看了看老劉婆子,說:“革命幹部要以身作則。”老劉婆子本來激情滿懷的樣子,聽了這句話,頓時一臉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