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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金成石篇我看“武”、“俠”、“小說”(2)
他的人物並不是從一出場就是定型的,像《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天生那麼聰明,總是那麼聰明,性格是沒有變化的,所以魯迅先生說:“《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好像妖怪”,批評《三國演義》說:“狀諸葛之智近妖”。金庸小說里的人物都是有個成長過程的,特別是主要人物,都有一個過程,他的性格變化,都與重大遭遇有關。有人批評說金庸小說中寫了那麼多壞人,而且把壞人寫得不那麼令人可恨,說這是誤導青年。經常有低劣的記者去採訪少年犯,“你為什麼犯罪,你看什么小說看的?”然後他說他看了什麼什么小說,作家倒霉了。其實我也看了那本小說了,我怎麼沒犯罪?它跟人自己有關係。金庸筆下有許多壞人,一個是金庸寫的這些壞人不簡單,各具形態,更重要的是他寫出人之所以為壞、為好的原因。比如金庸《天龍八部》里有四大惡人,四大惡人之所以為惡寫得非常好。段延慶為什麼惡貫滿盈?因為他太傷心了,他有太慘痛的遭遇了,他本來是太子,皇位被人奪去又幾乎被打死,渾身都打殘廢了,趴在地上像一攤膿血一樣,這樣的情況下,使他感情激憤,產生了一種對全社會的報復心理,這是完全符合犯罪心理學的。葉二娘無惡不作,她為什麼成了那麼一個可怕的女人,為什麼老搶別人的小孩?因為她自己的孩子被人搶去了,她自己的親生骨肉,又是愛情的結晶,被人搶去了,所以造成這個女人變態,她到處搶人家的孩子,成了一個壞人的形象,可是即使這個人這麼壞,她仍有非常善良的一面,就是她把自己的名聲搞壞了,卻不肯吐露她的情人是誰,她一輩子都保護著她的愛人的聲譽,在壞人身上也有一種俠的犧牲精神。本來她的悲劇是和她的愛人有關係的,一個高僧,在武林中地位那麼高,但她卻不肯說出他的名字來。老三南海鱷神我覺得寫得非常可愛,岳老三活得非常有原則,我們現代人活得可恨就是因為沒原則,什麼都不信仰,所以看上去一個個道貌岸然,其實隨時可以無惡不作,現代人才是真正的惡人!岳老三最大的特點就是守信用,這話沒說就算了,只要說出來,他就要守著它,並且願為它付出生命。岳老三本來一心想收段譽為徒兒,結果因為自己智力的原因,弄來弄去反而上了段譽的當,結果把段譽變成師父了。他在心裡是百般不願意的,如果換了一個現代人怎麼辦呢?把他殺了就算了。但是他既然上當了,成了人家的徒弟了,他就遵守這個人生的原則,我不願意,我也終生以師父之禮待你。所以他幾次都保護了段譽,並且最後為段譽犧牲了生命,所以在他死的時候段譽心裡有一絲內疚。南海鱷神也是一個俠,是為了一個原則輕生命的人。在我們上古的時候,古代社會為什麼生機勃勃,就是因為有無數這樣的人,他可以為一個原則而死,現在這樣的人太少了。再說《連城訣》裡面有一個萬震山,半夜起來砌牆,在空中閉著眼睛砌牆,就像是表演啞劇小品《砌牆》一樣,其實這個也是符合心理學的,他幹了壞事,他把人家謀殺以後,砌在牆裡面,這樣他心裡就產生了一種變態,一方面是得意,一方面是恐懼,因為死人就埋在屋裡的夾牆裡面,又得意又恐懼,所以產生一種夢遊現象,所以他晚上起來反覆表演砌牆這一過程,表演這一過程,就是把它砌得更加結實。
很多讀者最感興趣的也就是金庸的人物,到處在談論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前一段我看“非常男女”的節目,它是用金庸做話題,就是每個男的說自己最像金庸作品裡某個人,女的也這麼說,然後讓他們搭配,很好玩的。當然除了人物之外,金庸作品在表層上吸引人的原因,就是情節,他用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情節,吸引人。在各種小說中最講究情節的是偵探小說,偵探小說完全是靠它的情節做支柱。什麼叫情節?情節其實就是控制信息的技巧,什麼時候讓讀者知道這個信息,什麼時候知道那個信息,怎麼逗引讀者往下讀,偵探小說最講究這個,可是偵探小說在中國很不發達。偵探小說引入中國100多年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始終生長不起來,始終不能開花,總是那樣不溫不火的,這當然有很多原因了,但是在武俠小說中,卻把偵探小說這種特長給拿過來了。金庸的小說如果你忽略它的武的部分,從情節上來看,是非常精彩的偵探小說,非常精彩的懸念小說。金庸真可謂是懸念大師,他的每部小說里都充滿了精彩紛呈的懸念。金庸小說有許多謎,比如《天龍八部》里的幾個主人公都分別有一個身世之謎,這些謎推動著情節的發展,並且塑造著人物的性格;比如《俠客行》中也充滿了謎團,如俠客島之謎,俠客行之謎,包括長樂幫幫主到底是誰,石破天到底是誰,到最後他也沒有明白地告訴你,當然你可以猜到了。有很多這樣的疑團,有時候一個疑團剛解開,又來了一個疑團,紛至沓來。像《雪山飛狐》的結尾,胡斐這一刀到底劈不劈下去,沒有結論就結束了。很多讀者經常問金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庸不做回答,因為這個回答不回答,沒有什麼大的意義。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書,就是續《雪山飛狐》,當然作者把這個情節很好地解決了,最後皆大歡喜,但這只能表現他聰明,實際上把那個悲劇給破壞掉了,把靈魂的拷問給破壞掉了,就是說金庸在情節上,可以跟任何偵探小說比而不遜色,它始終能夠吸引住你,而且它的情節的轉折,有時你是想不到的,你甚至只為它擔心。比如說《倚天屠龍記》裡面,當我看到小說中出現朱元璋時,我就為他擔心,人物既然已經出來了,以後如何處理他?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但是金庸非常巧妙地把朱元璋這條線處理得非常妥帖,既和正史記載不矛盾,又和他的小說非常完美地縫合在一起。我們應該想到,當金庸小說最初發表的時候,並不是整部寫好了才發表,而是一天寫一段的,他是非常忙的人,他早上起來要寫社論,下午寫小說,晚上還要應酬。
那麼作為小說,金庸小說的語言,也是非常值得推崇的。他的語言達到一種非常高的境界,是一種既樸素又典雅的語言,他的語言都能看得懂,而且他又十分注意在中西語言交流中,找到一個平衡點。比如武俠小說都是寫的歷史故事,所以人物語言不能有新文藝腔,不能有現代名詞,你看金庸的小說,沒有現代的名詞,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很多人寫古代人物,滿嘴都是現代詞彙,什麼社會、科學、意識,一大堆,古代根本不存在的概念,在金庸那裡根本沒有。語言的功夫是最見功力的,很多作者的想法很好,結果一寫到語言上就會露餡,一看這個人就沒修養,沒學問。在這方面,儘管金庸很謙虛,但我們看他的作品語言已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包括他在一些回目上的用詞。他的回目有的是用詩,有的是用詞,比如《天龍八部》一共是五十回,用了五首詞,五首詞可以單獨拿出來朗誦,分派到各個章回中,每一句又特別符合他那一回的內容。比如第一回叫“青衫磊落險峰行”,說的就是段譽,段譽是一個書生,即“青衫”;險峰行,他到無量山那兒遇險。後來蕭峰自盡那一回,“叫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又非常吻合,在語言上就是可圈可點的。中國傳統的欣賞文藝作品的方法叫評點,我們中國與西方不一樣,西方是寫一大篇文章,這部小說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中國人的習慣不是這樣的,在小說旁邊寫上這一段,好、好、大妙,我當此時必下淚也。這是中國的文藝的批評方式,但是20世紀的中國小說值得這樣做評點的太少了,數來數去很少的幾個人值得這樣做評點,金庸是其中之一。文化藝術出版社推出了一套金庸作品的評點本,我參與《連城訣》的評點,是馮其庸先生掛帥的。大家知道馮其庸先生是紅學家,作為一個德高望重的紅學家他認為,金庸作品至少可以與《紅樓夢》平分秋色,這是馮其庸先生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