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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對這些劇作中微妙的男女關係及其所折射出的性心理進行剖析研究,也許會比以前所作的戲劇形式研究和戲劇風格研究更有意義。
二
歷來的丁西林研究者,目光多停留於其俏皮的對話、機巧的布局上,讚美推崇有餘而開掘分析不足。對於觸目即是的男女關係問題,注意很少,甚或有意迴避、曲解。對劇本的理解,不是等同於作者或劇中人的認識水平,就是不自覺地陷入了作者的語言圈套。只有兩個人,冷靜地指出了男女關係在丁西林劇作中的重要性。
丁西林還只有4部獨幕劇問世的時候,向培良便在《中國戲劇概評》中稱丁為“趣味的創造者”。他在肯定丁西林“技術的純熟和手段的狡猾,是沒旁的劇作家可以趕得上他的”之後,指出丁的4個獨幕劇,“用漂亮的字句同漂亮的情節引起淺薄的趣味”,並著重分析了丁的題材:
……利用男女間尚未徹底了解之前相互間隱存的神秘,同相互間隱存的輕視,他便拿擁抱,依偎接吻,同一些男女間不意的奇特的關係,以引起卑劣的趣味同卑劣的賞鑒,蒙昧地暗示一些迷惑動情的東西。看過他的劇本,你一定會覺得有趣。因為,你會想到一個女人不意中“卻又是她所想望著的”被男人擁抱過後的光景;會想到一個男伶人忽然扮作女子嫁給你,愛撫你,憐惜你;會想到你自己的妻子或許有時候發生要跟旁的一個男人接吻的欲望,而這欲望是如此幼稚,如此憨朴,不會引起你的嫉妒的;會想到你不意中遇到一個女人,因為一點小的相互間有利益的事,便一時權認你作丈夫。這樣,你便滿意,高興,舒服了,你抑壓的卑劣的欲望,暫時以一種自我的錯認而得到滿足了。……
應該說,向培良的眼光是十分敏銳的,他的這段帶有心理分析色彩的話很準確地揭示出丁西林幾個劇本的接受效果和文本核心。但他推論“這便是作者寫劇本的主要目的吧”,則過於武斷。眾所周知,作者的創作目的與文本的客觀意義,與讀者的期待視野,都常常大相逕庭,作者有時會寫出與自己的願望和解釋完全相反的東西。這也正是文本需要解讀的原因。而解讀丁西林的劇本,如果不揭開男女關係這層重要帷幕,就仍免不了在他那“漂亮的字句同漂亮的情節”製成的迷宮裡喝彩、徘徊。
袁牧之在《中國劇作家及其作品》中逐一評述了丁西林早期的6部獨劇。
他認為《一隻馬蜂》的劇名,“暗含著男子的象徵”;《親愛的丈夫》與《白蛇傳》相比顯得可笑;《酒後》是“抓住男女間一片斷的故事”,“取材於男女間不可公開的事而把它在舞台上公開了出來”;《瞎了一隻眼》是“丈夫,老婆,相互地使用欺騙術”;而《壓迫》“作者太重於男女關係的趣味,可把重心移動了”。他“希望作者不再用馬‘蜂’的‘刺’來刺女性”,而是去刺“社會上一切的壓迫與欺侮”,並熱情地期待著“作者第七個脫離Salon的作品出現”。
也許正是因為這些批評,丁西林擱筆近10年後再次下海所捧出的劇作,都有意突出了時代氣息和社會因素。但這些並不成功的努力未能改變劇本的趣味重心,相反,欲蓋彌彰,這從反面更加說明了其劇本的精華在於男女關係。離開了這個題材的劇作共有7部,幾乎全軍覆沒,只有《三塊錢國幣》還站得住,未被指責為失敗之作。
向、袁二人的見解,大概說得過於直率,為人所不願接受,所以很快便淹沒在大談丁西林機智幽默的喜劇風格的喝彩里,長期未引起注意。近年人們開始從形式、話語方面突破,來深入探討其戲劇風格。但形式固然重要,而趣味問題卻決不應忽視,形式背後的趣味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形式。丁西林的劇作為什麼會存在那種獨特的欺騙模式和唯美傾向?這與作品中深藏的某種獨特的男女關係趣味是互為表里的。這種趣味即人們所慣稱的比較廣義的性心理。
小生常談篇丁西林劇作的性心理(2)
三
丁西林十部男女關係劇中共有如下十組男女關係,見表。
劇名 男——女
一隻馬蜂 吉先生——余小姐
親愛的丈夫 任先生——任太太
酒後 醉客——妻子
壓迫 男房客——女房客
瞎了一隻眼 先生——太太
妙峰山 王老虎——華華
孟麗君 皇甫少華——孟麗君
雷峰塔 許宣——素貞
胡鳳蓮與田玉川 田玉川——胡鳳蓮
牛郎織女 牛郎——織女
經初步比較歸納,這十組男女關係具有如下特點:
1皆存在或真或假的戀愛婚姻關係,雙方彼此傾慕。
2皆非正常狀態的夫妻關係。或有愛慕之意但尚未結婚,或妻子不是真正的女人,或雖已婚但夫妻關係不暢。
3這男女關係有的等同於拙文《丁西林劇作“欺騙模式”初探》中的AB關係,有的則是AB中的女方與C的關係。
4在這男女關係之外存在一個阻力,或者是C,或者是AB中的男方。這個阻力一般是出於為男方好的目的,但實際有更深的心理原因。
5皆男弱女強。在男女關係中,女方主動大膽,促成二人親合關係的實質性轉化;而男方在這點上多是意志薄弱的“好人”,靜觀其變,坐享其成。
6男女由疏到親的過程,在文本的表層,不是體現為兩性吸引的結果,而是由兩性之外的某個更高尚的道德因素所“偶然”導致,同時又似乎是“必然”導致。所以主人公是身不由己地不得不接受那“飛來橫福”。
7分析以上特點,即可洞見不止一個層面的文本意義。本文限於理論水平及研究主旨,以下僅從母題入手,進行若干性心理方面的探討。其他問題,敬請同仁賜教。
四
丁西林男女關係劇中,明顯存在著一個“白蛇傳”母題。
本文使用母題這一術語時,看重的是雷·韋勒克和奧·沃倫在《文學理論》中的闡釋,即認為該術語的價值“正好在於它既指結構的或敘述的構成,同時又指心理的、社會的或哲學的理論的內在結構”。
丁西林對白蛇傳母題是既熟悉而又喜歡的。
1951年提倡“戲改”伊始,丁西林便寫出古典歌舞劇《雷峰塔》作為第一個試驗品。在初稿的前言中,他只是從“舞台形式方面”解釋了為什麼要改革一個舊劇,“而沒有接觸到所寫劇本的內容”,似乎選擇這個白蛇傳的故事作為開端是順手拈來,理所當然的。後來1961年他在修改稿的前言中補充說,《雷峰塔》是駁斥帝國主義的人種優越論的,“《白蛇傳》主要的是男女關係,即一個女人對丈夫如何戀愛、如何忠貞;《雷峰塔》主要的是寫社會關係,即一個人如何熱愛人類而願意終身為他們服務”。剝去時代的政治因素不論,可以看出,丁西林並未改動母題形成(motivation),而只是對母題進行了新的道德詮釋,借用精神分析術語來說,這樣便順理成章地將潛意識的需求推向意識的領域,所以李健吾才說它“故事完全吻合《白蛇傳》”。的確,劇本里加在人物口中的“思想崇高”的唱白,顯得虛浮游離,絲毫未能掩蓋母題本身所放射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