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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對歷史的態度無論是直面,尊重,懷疑,消解,否定,都沒有本質上太大的不同。不同的是對現實能不能、敢不敢直面,尊重,懷疑,消解,否定。告別革命也好,告別反革命也好,都如同悼詞中的套語廢話,反正告不告別它都不存在了。只有對現實生活充滿關愛的人,才會寫出誠摯的悼詞。學術研究也是一樣,首先保持了對現實的感悟,才會不執著於對“五四”的或褒或貶。“五四”是難追的,我們能夠追上的,是我們眼前的這個隨時可能脫韁的時代。

    (此文係為紀念“五四”運動研討會而作)

    評頭踩足篇平原下有海

    讀陳平原的著作,想寫書評,難寫書評。想寫是因為有感慨,難寫是因為感慨太多,如面對滿漢全席,不知從何處下箸。

    《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一書(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3月版),是陳平原“七八年間關於文學史與學術史部分文章的結集”(小引)。所收文章一方面基本代表了陳平原目前的學術格局和學術“野心”,另一方面也基本代表了陳平原的學風和文風,因此這本論文集倒似乎比其他專著更“陳平原”一些。或許就是這個內在原因,使作者在後記中寫下:“惟一聊以自慰的是,思路還算連貫。”  

    陳平原素以博聞強記,融會貫通著稱於學界。若從這個角度來評價該書,自然也是當之無愧。不過我想這一點既是公論,就無須我再來多吹一竽。我想說說這本書所集中體現出的一點陳平原的“思想矛盾”。

    陳平原姓陳,所以他是“陳述大師”。他不抒情,少描繪,又吝於議論,他以“陳述”作為看家本領。然而他的陳述卻好像並不“老實”,字縫裡總閃爍著一些抒情議論的影子,仿佛是一套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裡面融合了許多門派的東西,令人一當真就會出錯。他愛用“坐實”一詞,常常在陳述一通之後,又告訴讀者“不可坐實”。可如果你真的不去坐實,則可能恰恰中了他的計,他本來是希望讀者坐實的。例如書中的力作《作為文學史家的魯迅》,以厚重的“陳述”向讀者昭示了魯迅在文學史研究方面的傑出貢獻和才華,但在涉及魯迅的學術與文學的關係時,則陳述得相當“複雜”。開頭借蔡元培和周作人的文字說“魯迅的學術成就起碼不比其文學創作遜色”,之所以學問家的魯迅不彰,一是因為中國人重文學而輕學術,二是“魯迅的研究計劃沒能真正完成”,他不如王國維等人對學術“忠誠”。中間說魯迅在學術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正是這重考據而又不囿於考據,或者說承清學而又不囿於清學”。結尾從魯迅的晚年生活環境,對“名人學者”的傲慢不恭,以及更看重“戰鬥的文章”,得出魯迅的思路“近雜感而遠學術,重現實而輕歷史。這種心態,其實不大適合從事文學史著述”。最後又雲“君子求仁得仁,後人無權妄加評說;只是少了一部很有特色的《中國文學史》,總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回想全文,你說陳平原對此事到底是什麼態度?可以說,是一種矛盾的態度。然而陳平原似乎棘手於這種矛盾,他竭力企圖把矛盾“統一”起來。陳平原文章所特有的那股“澀味”,恐怕相當程度上來自於這種努力。  

    以這種努力寫出的大量文章,使陳平原以“學者形象”面世。然而陳平原一有機會,就要對“學者問題”加以陳述,這提醒人們注意,陳平原是不是真的喜歡做一個“學者”。陳平原提到章太炎把文人分為通人、學者和文士三類,顯然,陳平原是企望做一個通人的,即“有專業但不為專業所限,能文辭但不以文辭為高,甚至兼及古今之變家國興亡”。以這本《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為例,有關文學史、小說史的專業文章是書中的重頭戲,但陳平原“不為專業所限”,他要談考古學,教育學,文化學,處處顯露著一種大家氣象。實際上那些文章與所謂“專業文章”同樣精彩,但陳平原每到此處,便要發揮他的陳述功夫,左一個不敢確定,右一個不能坐實,好像特別害怕誰似的。他怕什麼?他怕的就是學術界那股嫉賢妒能,自己做不了通人,也決不相信、決不允許別人去做通人的歪風瘟氣。頗有一些在“四人幫”時代人不人鬼不鬼地混過來的學者,會做幾隻小板凳,就決不容許別人會做組合櫃,他們不承認世上有通人,而是說你“沒學問”,“不紮實”,人家十年才做了三隻小板凳,你一年就做了六套組合櫃,這不充分證明人家的刻苦紮實忠誠和你的膚淺馬虎浮躁嗎?面對這股強大的妖風,博學如陳平原輩,也只好竭力舉出兩隻小板凳,“看,我是學者,不是通人。”讀著陳平原這樣的陳述:“除非不窮根究源,否則無法不跨越原有的學科邊界;可一旦越界追擊,並非通人的我輩,往往捉襟見肘。”就可見出陳平原有多麼艱難。原來會做組合櫃之後,不但意味著比做小板凳低了一個層次,而且還失去了做小板凳的權利,那叫做“越界”。

    通人做不成,還包含著被貶為“文士”的危險。文士指“能文辭,且兼及古今興亡家國之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文士成了備受譏諷蔑視的人,文章必須寫得枯燥乃至不通,才算是有學問,面對人民疾苦世風國運必須臉不變色心不跳才算是有修養有道德。陳平原的文辭功夫屬於上佳,而且經常有“人間情懷”,即他自己所說的:“有歷史的感慨,也有現實的憂思”。於是,他就必須時時小心學者們把他由通人的樓頭推下文士的地牢。所以,他一直聲稱自己是“兩副筆墨”,一副是“正經規範的學術文章”,這證明他不是通人,是老實的學者;另一副是“學者散文”,他叫做“學者的人間情懷”,這證明他不是文士,但可以做文士的朋友。陳平原如此自定的學者立場顯然與那些“學者們”是不同的。人家那些學者,從來不用這麼費事地解釋自己,只需要不說話,說廢話,然後說某某和某某沒學問即可。

    這本《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若非刻苦讀書30年以上而又才學識兼備的開放性學者,是寫不出來的,它屬於陳平原所講的比專著更值得咀嚼的“厚積薄發的論文集”,但陳平原卻特意標明——“可惜本書不在此列”。他左遮右擋,弄得上下都很平坦,絕對不給人“木秀於林,堆土於岸”之感,所以他名叫平原。當今官場有幾句護身口訣:“上面要趟平,下面要踩平,左右要擺平,自己要端平。”然而我想說一句:“可惜陳平原不在此列。”因為他書中的每篇文章都讓人讀後意緒難平,他談中古研究的魅力,他考察科普讀物中的飛車,他論人文景觀與大學精神,都透露著許多意在言外的神采,甚至有時令人覺得,那些神采是他的真正鵠的,而苦心陳述的材料,借前人之口代言,不過是一種“平原策略”。所以我稱他是“名士其外,俠士其內”。張岱《陶庵夢憶》云:“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陳平原本是懷有深情和真氣之人,但他看見東邊高了,就在西邊隆起一下,南邊陡了,就在北邊拉扯一下,這種造山運動恰恰給人又一個意在言外的坐實:平原不平,平原下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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