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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金成石篇金庸與國民文學(2)
二民族大家庭的中國
金庸小說確立了中國多民族的國家形象,但同時大力批判了漢族中心主義。
據筆者統計,金庸15部小說中,至少有12部涉及到兩個以上民族的人物和關係,只有《笑傲江湖》、《俠客行》、《越女劍》三部作品不曾涉及或語焉不詳。涉及民族人物最為眾多、民族關係最為複雜的當數130萬字的巨著《天龍八部》,該書描寫了大宋(漢)、大理(南詔)、吐蕃(藏)、大遼(契丹)、西夏(党項)、大燕(鮮卑)、女真等眾多民族區域,加上擺夷人(刀白鳳)、天竺人(哲羅星)等,涉及民族種類將近10個。金庸小說所涉中國古今民族共有漢、蒙、回、藏、滿、苗、維吾爾、哈薩克、契丹、党項、女真、鮮卑、擺夷、高昌、焉耆等十幾個,加上外國民族如俄羅斯、波斯、葡萄牙、荷蘭、比利時、天竺、勃泥、瑞典、通古斯等,共計二十餘個中外民族。
金庸所寫的多民族中國雖然仍以漢族文化為中心,但他有意塑造了一系列少數民族的男女英雄形象,以此表達了他的民族國家觀。
金庸小說對“少數民族”表現出與大多數中國作家不同的偏愛,在他所涉筆的每個少數民族中,都塑造出一至數個不同凡響的人物,或則胸襟博大,或則武功神奇,或則俠肝義膽,或則深謀遠慮。僅從純粹正面的意義講,就有木卓倫、霍青桐、喀絲麗、阿凡提、哲別、九難、何鐵手、蕭峰、段譽、完顏阿骨打、趙敏、小昭等十幾個。其中金庸筆下的第一英雄——蕭峰,第一美女——香香公主喀絲麗,便都是純粹的少數民族血統。
《天龍八部》中的蕭峰,本來是中原丐幫幫主喬峰,他武功蓋世,義薄雲天,是江湖上人人仰慕的英雄好漢,把丐幫治理得井井有條,成為江湖上最興旺的第一大幫。然而禍起蕭牆,突然有人拉出最權威的證據和證人揭發他不是漢人,而是契丹人,於是他被逐出了丐幫,此後受到一連串的陰謀誣陷,落下“殺父、殺母、殺師”的罪名,和“忘恩負義、殘忍好色”的考語,被視為魔鬼一般的“大惡人”。在查尋自己身世、洗雪自己冤屈的過程中,喬峰經歷了數不清的身心痛苦。後來他得知自己確是契丹人的後代,本來姓蕭。蕭峰為給阿紫治傷,流落到女真部落,在打虎時結識了女真首領完顏阿骨打,後又義釋契丹貴族耶律基,與之結為兄弟。而耶律基原來竟是大遼國皇帝耶律洪基,在蕭峰又一次助他平定叛亂、化險為夷後,他封蕭峰為南院大王,負責攻打大宋。蕭峰雖忠於祖國大遼,但對養育他的大宋懷有深厚的感情,尤其從自己的悲慘身世和所見所聞出發,不忍眼看兩族人民互相殘殺。耶律洪基見蕭峰抗旨,便將他囚禁。中原及其他各族群雄救出蕭峰,在雁門關下,蕭峰逼迫被俘獲的耶律洪基折箭立誓,終其一生,不許遼兵侵犯大宋。蕭峰然後以箭穿心,自殺以謝天下,用自己的生命換得了民族之間的和平。
蕭峰這一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可說是全部中國文學史中最偉大的少數民族人物形象。這一形象足以改變傳統文化中對於少數民族的文化偏見,使人超越到民族界限之上,對一切民族的英雄豪傑給予崇高的敬仰。
《書劍恩仇錄》中的香香公主喀絲麗,是木卓倫的小女兒,美貌蓋世,天生異香。回族青年男子視她若天仙,清軍數萬官兵見了她,“無數長矛都掉下地來”,以至大將軍不得不下令退兵數十里。香香公主是天生的“和平女神”。她與紅花會舵主陳家洛相親相愛,多少次共同出生入死。木卓倫兵敗後,喀絲麗被俘入宮,獻給乾隆,但她不論威逼誘騙,寧死不從。後來陳家洛為了策動乾隆——他本是漢人後代、陳家洛的親哥哥——驅除韃虜,恢復漢家河山,忍痛勸香香公主順從乾隆,喀絲麗為了陳家洛所說的“天下大事”,含淚答應。但她發現奸險的乾隆是在騙陳家洛,就藉口到清真寺做祈禱,用短劍在地下暗劃了“不可相信皇帝”幾個字,然後“將短劍刺進了世上那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她用鮮血向心愛的人發出了最後的警示。當她的姐姐和陳家洛等人血戰突圍之後,去移葬她的遺體時,卻發現墳中空空如也,只有陣陣幽香,眾人都道香香公主必是仙子下凡,現今又回到了天上。香香公主和蕭峰一樣,都是為了千萬百姓的幸福安寧獻出了自己最寶貴的生命。他們成為金庸筆下少數民族英雄兒女中最傑出的代表。
金庸認識到中國的多民族格局是歷史鬥爭的結果,他如實描寫了激烈的民族鬥爭,描寫了宋金戰爭、宋遼戰爭、女真崛起與周邊民族的戰爭,成吉思汗祖孫數輩開疆拓土的征伐戰爭,元末漢人反對蒙古統治者的戰爭,明末清初滿漢兩族的戰爭,等等。這些戰爭,既有氣勢恢宏的全景大場面,也有細膩入微的近景小鏡頭。從帷幄運籌到平野廝殺,從散兵游勇欺壓百姓到萬馬軍中生擒敵酋,寫得迴腸盪氣,搖曳多姿,令人恍如置身其中。在歌頌反侵略的正義戰爭,批判非正義的侵略戰爭的過程中,金庸多次批判了以強凌弱的民族霸權主義。侵略戰爭往往就起於以強凌弱的民族霸權主義。忽必烈之侵略南宋,清廷之鎮壓木卓倫部,都是自恃軍事力量的強大,要把自己的權杖強行壓到柔弱民族的頭上。對於這種民族沙文主義,金庸給予了有力的諷刺和鞭撻。
在中篇小說《白馬嘯西風》中,插敘了一個古代高昌國的故事。西域大國高昌臣服於唐,唐朝要他們遵守許多漢人的規矩,高昌國王說:“鷹飛於天,雉伏於蒿,貓游於堂,鼠噍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意思是說,雖然你們是猛鷹,在天上飛,但我們是野雞,躲在草叢之中,雖然你們是貓,在廳堂上走來走去,但我們是小鼠,躲在洞中啾啾的叫,你們也奈何我們不得,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們遵守你們漢人的規矩習俗呢?他們將唐太宗所賜的書籍文物、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等等都放在這迷宮之中,誰也不去多看一眼。大唐帝國固然文化先進,但是硬要把自己的文化方式強加到弱小民族身上,結果只能征服其國,不能征服其心。此中的深刻諷刺意義對於今天某些財大氣粗的推行霸權主義的民族,也是十分適用的。
以強凌弱的民族霸權主義表現在國家之間,造成文明的衝突與隔閡。如果表現在個人之間,則會造成個體命運的悲劇。《天龍八部》中有一個極為發人深省的事例:以漢人為主的大理國中有一個擺夷族,“族中女子大都頗為美貌,皮膚白嫩,遠過漢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數又少,常受漢人的欺凌”。大理國君之弟、鎮南王段正淳的夫人刀白鳳便是擺夷人。段正淳天性風流,所到之處,與許多女子結緣生情,終於激起了鎮南王妃刀白鳳的反抗,傷心憤怒之下,這位王妃竟然隨便委身於一天夜裡偶然路遇的一個醜陋污穢、渾身膿血惡臭的叫化子,後來生下了書中主人公之一段譽。而那個叫化子原來是前朝被弒國君的皇太子段延慶,他在重傷之際得此奇遇,精神大振,後來成為天下第一大惡人,使段譽吃盡了苦頭。而段譽又與段正淳情人的幾個女兒分別產生情愫,迴環糾纏,最後段正淳和刀白鳳以及他的幾個情人同時慘死,剩下段譽與段延慶父子相對……這一切可以說都起因於段正淳對於身為少數民族的王妃刀白鳳的極端不尊重。陳墨先生論道:“段譽既是他父親的情孽的受害者,同時又是段延慶奪權的對象之一,還是乃父的情人的復仇的對象。”(《新武俠二十家》p111)若從民族關係的角度說,段譽的痛苦災難也是民族沙文主義不經意所造成的惡果。不論從國家利益還是個體命運著眼,金庸小說都在批判以強凌弱的同時,昭示出民族平等的極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