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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在有些人看來是無比高貴的,易卜生的一句“最孤獨的人是最強有力的人”,坑害了多少中國好漢。孤獨仿佛就是不俗,仿佛就是有思想,仿佛就是缺少知音,仿佛就是遭受迫害,仿佛就是“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如果說這種對孤獨的崇拜在20世紀80年代是伴隨著對個體的尊重和對思想的敬仰的話,那麼到了20世紀90年代,它已經墮落成一種矯情的作秀。記得一部叫《柳河的故事》的電視劇中,一個老農民也無比深沉地呼喊道:“這人咋越活越孤獨哇!”於是,我們理所當然地受到了矯情的懲罰,出現了一首歌,名字叫《孤獨是可恥的》。
正如薩特說自由是在監獄裡也不能被剝奪的一樣,孤獨也是不能被製造和剝奪的。雷鳴般的掌聲和海洋般的鮮花中,你可能感到孤獨,而一個人被洪水圍困於旗杆頂上八個晝夜,你也可能毫不孤獨。楊子榮唱得好:“雖然是隻身把龍潭虎穴闖,千百萬階級弟兄猶如在身旁。”楊子榮是人民英雄,所以他以不孤獨為榮。我們大多數知識分子所追求的是成為個人英雄,所以我們常常以孤獨為榮。而那些真正的“千百萬階級弟兄”,卻渾不知孤獨為何物,他們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上網便上網。資訊時代的降臨,並不等於黃宗羲說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電腦里長不出莊稼,網絡上也不能做愛,一切生命問題,最後還要靠肉體來解決。在網上尋覓孤獨的人,在網下也“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在生活中兩肋插刀的人,在BBS上也見義勇為。所謂資訊時代,改變不了我們生活的本質。迷信技術革命的神話,才會使我們陷入預設的文化圈套。
十多年前,全世界都在鼓吹“第三次浪潮”,好似共產主義就要實現了一般。我當時寫下一首《將進酒》:“風吹萬樹暮雲低,人海孤行影自迷。寒夜無眠非不困,晴天欲雨有何奇。願聞金鼓飛黃鶴,豈愛玉籠鎖碧雞。溫酒一杯且稍候,鳳凰台上唱虹霓。”今天,面對更加洶湧的種種“科技邪教”,我還是這個態度,孤獨是孤行的結果。如果你熱愛孤獨,那你就勇敢地孤行下去,不必擔心你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如果你不那麼熱愛它,那你就勇敢地飛出各種神話的象牙塔。正像北方評書里常常用來賣關子的一句話:“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本文被多家媒體轉載,幸未更換作者姓名)
評頭踩足篇苦海中的孤燈
——試解廢名詩作《十二月十九夜》
廢名(馮文炳)的作品,以其出了名的生澀怪誕,在現代文學園林中獨樹一幟。就連對他最為推崇的周作人,也認為廢名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難懂”。尤其是他的詩歌,讀來簡直如同小猴吃核桃,不知從哪裡剝皮。但是,任何文學作品都蘊含著作者獨特的思維邏輯,只要找到了作者那個獨特的思維原點,順藤摸瓜,那麼,天下就只有尚未解開之作,而無絕不可解之詩了。
廢名的詩作也是這樣,我們通讀他的作品,就會發現,他筆下最常出現的幾個意象是:海、鏡子、宇宙、樹、花、燈、魚等。這幾個意象在他的詩中並不是作為被直接描繪的對象,而是以固有的特定內涵而成為作者負載著固有思想感情的抒情工具,而且已組成了獨特的意象系統。這樣,就令人很自然地聯想到佛家思想與廢名的詩歌的關係。廢名對佛經作過許多研究,深受薰陶。文學史上大凡潛心過佛理的作家,都免不了流露出“晨鐘暮鼓”之氣。他對同受佛學影響的許地山的作品也很感興趣,頗予青睞。他在講解自己的幾首詩時,雖然是儘量用了通俗易懂的語言,但仍可看出佛理在他心靈深處的投影。另一面,文人學佛,畢竟只是借佛以悟文,真正的佛門弟子是不應該有以詩成名的俗心的,就連嚴滄浪還因此受到譏諷,卞之琳也發表過類似的見解。所以,以禪入詩並不是布道或者圖解,而是二者結合後之獨特的表達方式,否則詩佛就不是王維而是達摩了。
這樣,我們回過頭來再看廢名的作品,就能從思想內容上把握到其思維原點,再加上一些對詩歌藝術技巧的敏銳捕捉和體會,就可以透過煙霧,參見真佛了。
廢名作品的真味究竟何在,有人曾形容道,讀廢名的作品,猶如一個扶拐杖的老僧,迎著風,飄著袈裟,循著上山幽徑,直向白雲深處走去。這種說法到底確切與否,我想根據以上我對廢名詩歌的基本認識,試解一首來稍作檢驗。廢名的《十二月十九夜》這首詩,歷來被認為不知所云,他本人也未嘗解釋過。下面我就試著解上一解。先看原詩: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
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牆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
1936年
題目是“十二月十九夜”。有人說,不知道這個日子有什麼紀念意義。其實,以日期作題目的詩並不一定非要有什麼意義,有時僅僅是標明寫詩或產生詩興的時間。這在我國的古典詩歌中比比皆是。往往還同時起到了小注的作用。尤其廢名說過:“我的詩是天然的,是偶然的”,他在講到自己的幾首詩時幾乎都說是在一種偶然的環境中突然萌發出詩情。如《理髮店》一詩就產生於他在理髮店刮臉之時,《街頭》一詩就產生於他在護國寺街頭看汽車之時。所以,可以說廢名的詩作是一種“頓悟”的產物,用他自己的話,叫做“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不寫而還是詩的”,這也就是他覺得自己的詩有別於卞之琳、林庚、馮至等人精心製作的詩歌之處。這樣,我們再來看“十二月十九夜”這個題目,它不過是說明了該詩的寫作時間或描述時間是在一個冬天的夜裡而已(由前後詩作寫作順序推知應該是公曆)。
題目弄清了,下面開頭兩行便是“深夜一枝燈/若高山流水。”
“深夜”二字緊承題目,可作上述分析之旁證。“高山流水”是一個典故,就是俞伯牙演奏古琴,聲如“高山流水”,而被鍾子期聽出,二人遂成知音的故事。以後,“高山流水”便成為千古知音的一個喻象。這樣,前兩行所表達的就是作者在深夜裡對著一枝孤燈(而不是一盞),把燈認作是惟一的知音,實際上也就是獨對孤燈的一種寂寞的氣氛。
第三行“有身外之海”。“海”在佛家的理論體系中指人世滄桑,有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常常比喻人生的艱難。作者這句是說,燈下獨坐,思緒萬千,想起了“自我”之外的無限廣大、無限遼遠的茫茫人世,如大海一樣,苦浪起伏,變幻不定。一個“有”字,點明了這人世感慨是自然而然地襲來,使人不得安寧。詩句從節奏到遣詞散發出一種無處排遣的沉悶之感。實際上已然確定了全詩的基調是一個孤獨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