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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聞出這紙上好像也有煤氣味兒了,大概快了。你還要兩個小時才能到家。你先把這信收起來。本來昨晚上我已寫好了一封,剛才燒掉了,我嫌寫得太哭哭啼啼。至於我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我實在說不清,我對我自己都說不清。也許你以後慢慢會想清楚的。你回來以後的事,我就不用操心了,你做得會比所有我想到的更周全。你知道,我現在真想多多寫上一些親切、甜蜜的話,像當初那樣的。可是算了,那只會增加你的悲傷。你對我的好處,我都記在心上,今後走到哪兒也忘不了。我惟一令你不滿意的,就是一直沒讓你看我的日記,現在我補上這個罪孽,把它們都留給你,但是只許你一個人看,一個人,明白嗎?不管你今後怎麼樣,一個人,明白嗎?不知道還需要幾分鐘。我找了幾本描寫這種方式的偵探小說,都沒有指出確定的時間。也許我的抵抗力強,也許我還能創造一個世界之最呢,讓我記下現在的時間:16點40分正,如果真能的話,我就可以上大百科全書了。我的手指頭出汗了,涼汗。我該辦的事都辦了,死後沒有任何麻煩。也許我寫這個都多餘,你下班回來,開門一看,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嗎?我這不過是打發最後的時間而已。不過我不想寫下去了,我不想讓自己寫到某一個殘缺的句子時倒下去,我想讓這信成為一個有頭有尾的整體。我還擔心寫著寫著,忽然動了感情,從而改變了主意,跑過去打開門窗,大喊救命。你看我還有什麼應該交待清楚的嗎?像每次我出門之前,你讓我背著手複述你的叮嚀。你想不到我一個人在家裡竟敢捅出這麼大的亂子吧?每當我看到你為我捅出的亂子而驚奇、而氣惱的時候,我心裡都有一種甜絲絲的高興。可惜我能夠捅亂子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這個家像  

    你的工作一樣,不斷從無序走向有序。所以我最後狠狠地玩這麼一把吧。當然,你不要以為我是因為這個家才這樣做的,不是。你不必有絲毫的內疚和自省。我說過,你給予我的,我十輩子也報答不完。我決定走這條路,完全是我個人的事,與任何別的個人都無關。個人,明白嗎?你從我的嘴裡大概從未聽到過這兩個字吧。不寫了不寫了,越寫話越多。你看我今天饒舌嗎?對了,忘了說一句,我的東西,如果有人來要,只要說的是那件東西的樣子,就給,不管男的女的。

    除了日記是給你的,我的那些小東西,誰要就給他。我覺得頭已經暈了,這煤氣大概是慢性的。我要結束這信了。說真的,我真盼望你現在一下子回來,現在。連著幾天,我都對你挺冷淡的,你也不計較,真對不住。你要是現在馬上出現在我的面前就好了。好了,我覺得手沒力氣了。我想躺到床上去等著,你回來要是見我躺在床上,就說明我寫完信還能夠走到床那邊。我真拿不準現在能否站得起來。好了,就寫到這裡。我滿嘴是煤氣味兒,就不吻你了。我相信,這次絕對不是神經過敏。最後問你一句:下次約會咱們哪兒見啊?

    你的清平4月8日絕筆

    煤氣味兒仿佛越來越濃了,他對自己點了點頭。蓋上筆帽,壓在紙上。手按著桌子,試著往起站。不錯,能站。只是腿有點虛。側身,邁步,一步,兩步,他像個小偷似的。挨到床前,迅速往床上一趴,一翻身,端端正正地躺下了。緊了緊領帶,扶了扶眼鏡,他閉上了眼。  

    忽然,他感到腹下微微發脹,要撒尿!他媽的,難道說我要死在廁所里了?穿得整整齊齊然而卻敞開著褲子?不能去!要死得體面。再忍一會兒就過去了,不相信陰間沒有廁所。不過話說回來,死後再上廁所,尿還不是撒在人間?穿得整整齊齊然而褲子是濕的?不行,得去!到底去不去?唉呀別討論啦,快跑,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這不是媽媽教給的第一句格言嗎?那是小學一年級,在課堂上尿了褲子,回到家挨了媽媽一頓革命大批判。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鯉魚打挺下了床,三腳兩步闖進廁所,飛流直下三千尺,轟轟烈烈地幹了一場,轉身踢上廁所門,兩個箭步躥到床上,褲子扣還差一個沒有繫上。

    真險哪!他為自己的臨危不懼、指揮若定而深深地感動。他真想起身把這一段詐屍般的精彩場面添寫在絕筆信上。但是他不敢,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又閉上了眼。

    煤氣味兒似乎不那麼濃了,難道說管道壞了?不會,前天剛來人檢修過,中午還做過飯。一定是時間長了,“久而不聞其臭”。大學裡學了4年文學,畢業後卻幹了5年財會,那點兒墨水如今剩得差不多了。唉,這封絕筆信沒有寫好,本想寫得肅穆一些,於平淡中見哀婉,誰知越寫越油腔滑調,真有些對她不起。

    人臨死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麼精神狀態呢?大學時不知討論過多少次了,如今體驗一次吧,可惜是知者不能言,言者皆不知。現在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大概是魂兒要走了,它往哪兒走呢?它要是自個兒走了,扔下我不管,可怎麼辦哪?我?我是誰呀?我不就是那個魂兒嗎?咳呀,都亂了套了,死到臨頭,還胡思亂想。想吧,反正活著就那麼回事兒,什麼事兒都是想著好,一睜眼,滿擰!你考大學的時候,想著大學裡那個美呀!春天裡,百花香,郎里個郎里個郎里個郎,一上了大學,嗬,沒日沒夜地打牌,菸酒不分家,丟書丟表丟錄音機,新買的自行車放在樓外,第二天早晨,就剩了個鈴蓋兒。考研究生考了第一名,可人家導師愣說你專業上沒有獨創性。人家要了個有那個性的漂亮的大妞兒,聽說第二年就出了成果,獨創到產科病房去了。你找了個同系的小粉面桃腮,嘴兒那個甜呀,只要給她買五塊錢以上的東西,白天跟她睡覺都行。可一聽說你考研下來了,又分配到銀行當了個小雜務,得,回見了。還聲明她不欠你的,反說你占了她不少便宜。你想憑著自己的本事,在銀行里也能混得不錯。可5年了,還是個編外財會。你每天看著那嘩啦啦的票子,從老黎手裡遞到老齊手裡,從老齊手裡傳到小俞手裡,你多想那麼著啊!你翻科幻小說,你查偵探小說,你找武俠小說,那些人弄錢真有本事。你呢,沒錢,沒權,沒能耐,朋友也越來越少,在業務上你最老外。惟一對你最好的就是這個憶霞。大概人倒霉的方面太多了,老天爺總會賜給他一件美物來補償。不知她看上了我哪一點兒,成天把我當活寶似的這麼供著。最高興的時候,我摟著她訴說我懷才不遇,虎落平川被犬欺,她那眼淚一嘟嚕一嘟嚕往下掉。我平時胡謅幾句歪詩,把她高興得成了個啞巴,張著嘴說不出話,單會“啊”。她太愛我了,愛得我簡直以為我也真那麼全心全意地愛她了。我難道不是最愛她嗎?除了她我還常想誰呢?小桃腮?那個不要臉的小鬼精靈。也許是吧。記得新婚的第幾天來著,憶霞突然問我:“你以前一定,跟別人,也……對嗎?”女人的眼睛真是不揉沙子,憶霞更是女人的眼睛的眼睛。但是我沒全告訴她,只閃爍其詞地說似乎有過那麼一次,我個人的私事對她設著一道看不見的防線。對,這就說明,我對她不是全心全意的。而對小桃腮,我則像個奴才巴結主子似的,我以為跟一個女孩一旦有了那個,她肯定不會……唉,那時真他媽年輕。那麼說我是在憶霞身上來報復了,就是說,對我不好的人,我一輩子想念,對我全心全意的人,我反而覺得沒意思,反而大大咧咧地剝削她,欺負她。唉,對我好有什麼用,我,一輩子就這樣了,到退休那天也當不上個科長。巴結上級,我原先也會,可現在,哼,真沒勁。我這一死,憶霞可傷大了心嘍,她的全部生活都放在我身上呢。也沒給她留下一男半女的,也好,省得拖累她。不過,不知小桃腮流產的那個是不是我的,那是畢業後的第三個月吧?沒準。媽的,假如我要是跟了她,那會是什麼樣呢?那我就不會這麼著了。我一定得會做一手好菜,會各種家務,早上起得很早,一天精神抖擻,不斷上進,晚上等著挨她的表揚。唉,那不也就那麼回事嗎?假如當初導師要了我呢?憑我,到現在,副教授不敢說,講師總該混上吧。想他媽這些有什麼用,假如,假如,假如我當初沒考上大學呢?那說不定反而好了,我現在說不定是個億萬富翁。當了億萬富翁,還幹什麼呢?有了錢,買,買吃的,穿的,玩的,買幹部的大印,買姑娘的貞操,可是我要這些有什麼用呢?我現在不也是吃得很香、穿得很體面,有人愛我,用不著操勞嗎?在單位里雖然沒什麼地位,可大家都把我看成才子。才子麼,當然免不了一些風流韻事。於是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下來。於是我就覺得沒勁,不打算活了,這符合生活邏輯麼?到現在我還弄不清為什麼做出這種決定,難道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死了,難道我真的弄不清,還是弄清了而說不清、想不清,或者是不敢往清里去想、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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