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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讓他掛心的是,身為丞相的孔明知道此事後又該做何想?要知道,朝野都認為“尚書令”這個位置孔明該是實至名歸的,對此李嚴一直有種歉疚感。而在嗣後的幾個月時間裡,孔明與他之間全是公函來往,李嚴也無從揣摩他的態度。
到了章武三年初,劉備病情日漸沉重,孔明立刻趕往白帝城。李嚴一想到即將要以“尚書令”的身份面對他,就有些忐忑不安。他曾經問過自己是否會主動讓賢,答案是否定的;在自己當“尚書令”的這幾個月里,李嚴感覺到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截然不同了,他從中感受到了一種成就感的滿足。
這時候從遠處的黑暗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嚴急忙抬起頭去,只見一輛輕便馬車從西方疾馳而來,馬車的一角高高豎起一面金邊紫底龍旗,這是最緊急的通行標旗。馬車直接開到宮前,然後孔明從車中匆忙地走了出來。李嚴注意到孔明滿身的灰塵,紛亂的鬢髮以及那雙急切、疲憊的眼睛,顯然他是一口氣從成都飛奔而來,換車不換人。
“孔明……”李嚴迎了上去,欲言又止。孔明第一句話就急切地問道:“主公何在。”李嚴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無聲地指了指身後的大門。孔明低聲說道:“多謝正方。”然後急步邁進宮去,李嚴感覺到稍鬆了一口氣,也隨著孔明而去。
劉備吃力地抬起頭,看了看垂頭在榻前的孔明,又看了看跪得更遠一點的李嚴;大約是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了,這位梟雄眼神異乎尋常地平靜。他輕微地咳了一聲,枯槁的右手蜷縮起來,把視線轉向陰冷的天花板,緩緩說道:“君的才能,比起曹丕要強十倍,一定能夠成就一番大事……”劉備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語調如常,“如果我那兒子成器,就請盡心輔佐他;若他不成器,那還不如讓你來統治這個國家的好……”
劉備聲音雖低,聽在孔明和李嚴耳中卻有如霹靂雷霆。跪在旁邊的李嚴清楚地看到孔明全身一震,撲通一聲全身伏在地上,顫聲泣道:“微臣怎麼敢不盡效犬馬之勞,盡心輔佐少主,至死方休。”
李嚴這時心中猛然突的一下,他注意到,劉備的眼神越過孔明的肩頭朝自己看了一眼。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其傳達的意義卻再明顯不過。李嚴只覺得自己的背上也被汗水溻透了,全身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
“正方。”
劉備又輕聲呼喚。李嚴趕緊趨向榻前,與孔明並肩而跪。劉備徐徐道:“朕封你為中都護,都督中外諸軍事。從此以後,你和孔明二人就是我託孤之臣,漢室復興的大業,就著落在你們肩上了……”
李嚴口稱遵旨,卻不敢轉過頭去看孔明的表情。他現在已經是掌管中軍與外軍的中都護了,控制著整個軍隊大權,儼然成為整個蜀漢唯一能與孔明分庭抗禮的實權人物。劉備的用意不言自明,不愧是一代梟雄,臨終前也要下如此的心機。李嚴感覺到一種極為矛盾的情感在心中滋生開來。
次日清晨,劉備駕崩。李嚴找到孔明,對他說自己資歷與能力皆不能勝任中都護之職,情願交給孔明,自己回去繼續做太守。孔明嚴厲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大聲斥道:“正方,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先帝新死不過一日,怎麼你就把他臨終遺言拋諸腦後了?現在天下局勢未定,你我同為託孤之臣,此時若你甩手而去,我獨木豈能支撐漢室大業?這是該精誠合作,軍政兩道並行戮力的時候才對啊正方!”
李嚴發覺,他第一次對孔明的眼神感覺到了迷惑,以往那對透徹的眸子如今卻不那麼容易看透了……
“軍政兩道,並行戮力,呵呵。”李平喃喃地念著這幾個字,不由得挑動眉頭,自嘲地笑了笑。那次談話三年以後,孔明赫然以丞相之身率軍南征,而身為中都護的他卻仍舊留在永安,從此再沒有進入過成都權力中樞。軍政兩權從此集於一人之身。儘管兩人之間的關係仍舊相當密切,但這種友情的政治成分卻越來越濃厚了。
此時夜色更深,窗外夜風習習,給屋中帶來幾縷清涼,碗中的茶水已由熱轉溫。李平將已不燙手的茶碗在手裡轉了轉,歪著頭玩賞片刻,再次送到唇邊輕輕啜了一口。這一次的溫茶卻不如第一口口感醇厚,香氣漸淡,澀味反盛。李平只覺得舌尖一陣尖銳的苦澀蔓延開來,心中一陣悸動,仿佛被這口茶帶出了萬般的委屈與不平……
……李嚴負手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欣賞著廊下那盆茶花,不時朝門口看去。終於從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李嚴趕緊把目光收回去,好像並不焦急。這位都督中外諸軍事的中都護已經在江州蝸居了數年,其職能範圍只略超過一介太守而已。
他的兒子李豐手執一卷文書走到背後,恭敬地遞上前去,道:“父親,成都有回函了。”李嚴唔了一聲,只是淡淡接過文書,隨手擱到一旁,然後示意李豐退下。
等自己兒子離開以後,李嚴這才飛快地扯開絲繩,把文書打開來瞪大雙眼逐行閱讀。他越讀越失望,氣憤之情幾乎溢於言表,到了最後幾乎是重重把文書拍到案面上,發出渾濁的咚咚聲。
“孔明,你怎麼可以如此!”
李嚴一直固執地稱呼諸葛亮為孔明。這在最初純粹是因為兩人關係親密,而到了後來,這卻成了李平發泄的途徑,他一直認為自己是蜀漢舉足輕重的人物,是僅次於孔明的要臣。而現在他也只能在言辭上稍微找回一些安慰了。
上個月,恰逢諸葛亮開府署事三周年紀念,李嚴決定上書朝廷,將自己醞釀已久的要求提出來。既然孔明能開府,那麼同為託孤之臣的他即使無法做同樣的事,也該在自己的權力範圍之內有所提升才對。李嚴希望能夠將蜀漢東部與東吳毗鄰的江州五個郡劃出來獨立作為一州,而他則出任州刺史,在新州之內開府。這總算能滿足一下自己的自尊心。
李嚴覺得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孔明多少也該考慮到兩個人的交情,但現在這個申請卻被朝廷——也就是孔明——冷淡地拒絕了,而且口氣完全沒有轉圜餘地。朝廷的理由是:目前北方大敵當前,需要保持後方穩定,沒有必要在行政上多此一舉。李嚴感覺到自己的矜持被孔明又一次踐踏了。
“我是託孤大臣,不是小小地方守將。你不過是怕我藉此危及你威權罷了!孔明啊孔明,難道這大漢就是你諸葛一家的不成!先帝遺言到底是被誰拋諸腦後!?”
李嚴越想越氣,先帝臨終之前刻意把自己拔擢到中都護的位置上,無非就是想制衡孔明。這一番用心在如今政治大環境下卻不能說出來,他只得鬱積胸中,眼見孔明坐大,自己卻束手無策。李嚴只覺得心中煩悶無比,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快步走到案前,鋪紙研墨,提筆寫道:“……明公治達通變,明暢百略,才溢四野,文武並臻,素為國所倚重。屆蜀中千里,魏吳十州,未嘗見高士若君者也。方今赤縣輻裂,凶獠蜂起,昭烈之基,賴明公得安;曹謬惶惶,孫虜噤噤,蓋皆畏於君之盛威而不敢側覷本朝也;而明公身奉仁術,懷憫下情,使黎庶樂業,閭閻無慝,風化肅訓,遠濟南蠻。其功其德,天下寧不知邪?雖古之姜尚、張良,比之蔑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