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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荀詡一定會前往谷底查看,於是動作不得不加快。距離地面大約還有十丈的時候,糜沖實在支持不住,手中一松,整個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所幸落下去的地點是個糙窠,比較柔軟,沒有要了他的命——儘管如此,糜沖的腰部仍舊被尖利的石塊劃傷,鮮血浸透了他的黑衣。
糜沖沒有做任何停留,他忍住傷痛,大概判別了一下方位,把礙事的衣服脫掉,踉蹌著朝事先約定好的接頭地點走去。當他見到黃預的時候,身體差不多已經到達極限了。又驚又佩的黃預趕緊將他扶上車,然後催著馬車離開。
黃預看糜沖精神無恙,替他稍微號了一下脈,將皮囊留在他的身邊,重新坐回到打頭的馬車上去。車夫問道:“糜先生怎麼樣了?”
“精神很好哩。”黃預長舒了一口氣。
“糜先生還真是不得了,從那麼高的山上摔下來居然都安然無恙。”車夫覺得很不可思議。
黃預嚴肅地點了點頭,將手放到胸口,他的衣服里襯也有一片天師保命符:“這是張天師在天之靈保佑啊。吉兆,看來我們的計劃和理想一定會成功的。”
“可那份圖紙不是還沒得到嗎?”
“這只不過是個小挫折罷了。”黃預的語氣里充滿了信任與自信,“糜先生最終一定會成功的。他是個天才,而天師站在我們這邊。”
黃預的預言糜沖並沒有聽見,他正一動不動地躺在車上凝望著碧藍的天空,眼神中流泄著難以名狀的思考。
第十一章 三月四日
三月四日,荀詡在軍器諸坊的總務一無所獲,他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他畢竟成功阻止了魏國間諜偷竊圖紙,雙方算是打了個平手。但是在如此周密的部署之下仍舊被對方逃掉,這讓荀詡有著揮之不去的挫折感。
所幸他的部下之一併沒有讓他失望。
高堂秉今天按照約定和柳螢前往城外的官營酒窯取酒,名義上是保護她不再被人糾纏,但實際意義兩個人卻都心知肚明。柳螢今天穿的仍舊是素色長裙,唯一不同的是她特意在裙上綴了兩條粉帶,頭上還挽了一朵珍藏的茶花。少女身上散發出類似花蕊香氣的味道,高堂秉緊張地屏住呼吸,不敢去想這是源自柳螢肌膚的香味還是從她腰間的香囊。
三月和煦的陽光灑到大路之上,周圍都沒什麼行人。這兩個人並肩在路上走著,開始時候彼此有些拘謹,都沉默不語。高堂秉在腦海里回想他的同僚教他的一些技巧,但似乎都不切合現在的氣氛;而柳螢只顧垂頭走著,不時偏過臉來瞥一眼在她身邊的男子,雙手絞著裙帶不作聲。她見慣了巧舌如簧的登徒子,反而覺得眼前這個木訥寡言的人更有魅力。
可兩個人一直停留在心情水面之上,劃出幾道若有若無的痕跡,卻誰也不肯先探入水底。
“高堂將軍……在軍中很忙嗎?”
最後還是柳螢先開了口。高堂秉“唔”了一聲,心裡一陣輕鬆,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比較容易:“我可不是什麼將軍,只是一名小小的屯長罷了。”
“可看你的樣子,卻像是將軍的氣勢呢。”柳螢咯咯地笑道,高堂秉認真地回答道:“假如我能夠立下戰功的話,或許能在幾年內當上偏將吧。”
“以您這麼好的武功,不當將軍還真是可惜了。”柳螢知道眼前這個人對軍事以外的事都很難有興趣,於是故意圍著這一話題轉。她都為自己這種心態感覺到驚訝,以往在酒肆里多少男性都為能和她多搭幾句訕而苦苦尋找著話題,而她現在卻是想拼命迎合這個人。只是為了能和他多說幾句話嗎?她自己也無法回答。
“將軍嗎……”高堂秉皺起眉頭,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個小細節被柳螢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好奇地問道:“怎麼?不喜歡當軍人嗎?”
高堂秉知道柳螢已經進入靖安司事先設計好的圈套了。他本質並不擅長做偽,尤其是在這樣的女性面前,因此只能保持一成不變的嚴肅表情。
“怎麼說呢,軍人本非我願,我只想能與雙親相依為命……”
“那您的雙親呢?也在南鄭?”柳螢問。
“已經過世了……”高堂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這反而讓柳螢更加深信不疑,她輕輕“哦”了一聲,眼神里充滿了同情。高堂秉目光平視前方繼續說道:“……他們是以信奉邪教的名義被處死的。”
聽到這裡,柳螢雙肩微微顫了一下,呼吸一瞬間急促起來,原本紅潤的臉上似乎變得蒼白。她努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嗓音卻蘊涵著遮掩不住的震驚。
“您的意思是,您的雙親是五斗米教教徒?”
高堂秉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左右看了看周圍,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示意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柳螢知趣地閉上了嘴,內心卻如同翻騰的漢水一樣,數千個念頭來回撞擊著,在心中發出鏗鏘的雜亂聲音。“他的雙親是五斗米教教徒,和我與爹爹一樣……他不願當軍人……”柳螢一直以來懷著隱約的擔心,她身為地下五斗米教教徒,與身為軍人的高堂秉從身份上來說是不可調和;這次意外地窺到了高堂秉內心深處一瞬間地綻露。柳螢似乎從蛛絲馬跡中觸摸到了些不確定的希望——只有一點很確定,高堂秉在她眼中更加親近了,他們都來自同樣的家庭。
她所不知道的是,這一切全部都出自裴緒的策劃,高堂秉只是忠實的執行者。裴緒知道處於戀愛心情的女性內心世界充滿著幻想,她們會從一些極小的細節去猜度對方的心理,然後自我豐富成為故事,並且篤信不疑。於是他就為高堂秉編造了一個五斗米教徒的家庭背景,並指示說點到為止即可,剩下的柳螢會用自己的想像補完,這比直接告訴她能取得更好效果。
高堂秉嚴格遵循著這一原則,同時內心湧現出一股歉疚感。
“柳……”高堂秉再度開口,卻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才好。柳螢看穿了他的窘迫,揚起纖纖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叫我螢兒就好,我爹就這麼叫我的。”
高堂秉覺得自己的肩膀一瞬間也散發出幽香,他笨拙地假裝隨口問道:“螢兒你在酒肆里好像很受歡迎啊。”
“嘿嘿,那當然嘍,怎麼?是不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柳螢的話很直露,她饒有興趣地望著高堂秉,後者拼命裝出若無其事但實際上卻十分在意的表情讓她覺得很開心。
“不,不會,我又怎麼會不舒服……螢兒你這麼漂亮,肯定追求者不少吧?”
柳螢停下腳步,叉起腰轉身直視著高堂秉的眼睛,反問道:“不少呢,不過高堂將軍,為什麼你想問這個問題呢?”
“隨便問問,隨便問問……”高堂秉尷尬地搔了搔頭,繼續往前走去。柳螢看到他窘迫的樣子,心裡有些不忍,於是寬慰道:“請放心吧,高堂將軍,雖然平時那裡客人不少,不過他們都只是客人罷了。我柳螢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