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請在這裡少候。”
士兵指了指胡床,然後關上門出去了。荀詡拉開胡床坐了下去,百無聊賴地盯著那四張案幾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對面的門忽然響了一下,然後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四個人魚貫走進來,也不看荀詡,依次在案幾前坐好。旁邊還有小吏端上四杯水,然後很快退出房間去。
荀詡仔細端詳這四個人。坐在中間靠左的是右護軍劉敏,他是今天評議官員里級別最高的;按照評議慣例,級別最高的官員不負責評議的主要議程,他們的出席往往是代表評議的級別與立場;中間靠右是軍祭酒來敏,這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是漢中有名的經學博士,可惜人品狂悖,倚老賣老,哪個後輩若是質疑他的權威,就會惹得他暴跳如雷,沒多少人喜歡他;最右邊是南鄭太守府中正杜庸,是屬於荀詡最討厭的那種許靖式的名士,極喜歡清談與玄學,好逞口舌之利。選了這麼兩個人來,軍正司顯然是存心的。
值得注意的是最後一個人,護軍征南將軍姜維。按照級別來分,姜維應該坐在中間的位置,但他卻選了最靠左的位子,這一般是旁聽者的席位。姜維是諸葛丞相的親信,雖然職位不高,但卻被人視為是諸葛丞相的接班人之一;他的出席與位置,暗示了諸葛丞相本人對這件事的關注態度。
荀詡想到這裡,抬眼望去,姜維正好與他目光相接,沖他友好地笑了笑。當姜維初次歸降蜀漢的時候,靖安司曾經對他進行過一段時間的監視,所以荀詡知道這個人行事謹慎,接人待物頗有分寸,大家對他評價都還不錯。
他正在想著,來敏在上面忽然一拍桌子,嚴厲地喝道:“請注意,針對靖安司從事荀詡的評議現在開始。”
“哦。”荀詡冷淡地正襟危坐。
“姓名?”來敏威嚴地拿起毛筆問道,看來今天的審查他將會是主力。
“荀詡,字孝和,長沙人,三十五歲,現供職於司聞曹靖安司任從事,已婚,有一個老婆和一個孩子,我很愛他們。”
荀詡對這一套例行程序很熟,一口氣把接下來的三四個問題全都答了出來。來敏聽到他喧賓奪主的回答,覺得自己受到嘲弄了,氣得鼻子有些發紅,大喝道:“嚴肅,這裡是軍正司!”
“我知道。”荀詡眨眨眼睛。
來敏大怒,剛想要咆哮。劉敏在旁邊輕聲咳了一聲,來敏悻悻閉上嘴,重新拿起毛筆,端起官腔說道:“你是……”
“我是建安二十四年加入先帝麾下,章武元年轉入司聞曹,次年分配到靖安司一直到今天。”
荀詡知道下面的程序是確認他本人的履歷,於是再次先聲奪人地說了出來。從技術上他的行為無可挑剔,只不過是回答得稍微有那麼早了一點,無形中掌握了局面的主動,這讓來敏有苦說不出,只能咬著牙暗暗發怒。這時一旁的杜庸見事不妙,急忙把來敏叫過去交頭接耳了一番,來敏又小聲徵詢了劉敏與姜維的意見,正過身子來再度對台下的荀詡說道:“荀從事,請不要有什麼情緒,我們只是想與你談一談前一階段你的工作情況。”
“哪裡,我怎麼會有情緒呢?我不是一直積極配合著嗎?”荀詡擺出一個笑臉。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態度。”來敏語帶威脅地說,“鑑於荀從事您開誠布公的態度,我們覺得可以省略掉例行程序,直接進入實質性問題了。”
“求之不得。”荀詡在胡床上變換了一下姿勢。姜維跪坐在最邊緣,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來敏看了一眼杜庸,後者趕緊拿起一張麻紙,緩慢有致地念道:“建興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司聞曹接到情報,魏國派遣了間諜潛入我國企圖盜竊弩機圖紙。當時是由你負責處理這件事,沒錯吧?”
“不錯,王全長官前不久去世,我是負責內務安全的第一線主管。”
“在二月二十五日,你申請進入軍技司考察,並得到魏延將軍簽字批准,在馬岱將軍的陪同下前往軍技司。沒錯吧?”
“唔,譙大人和馬大人都是好客之人。”
“你在進入軍技司的時候,曾經問過負責檢查的軍士,如果是皇帝陛下親自來,是否也需要全身檢查。有說過嗎?”
“唔,但我只是開個玩笑。”荀詡沒想到他們連這點事情也調查到了。
“放肆!皇帝陛下豈是拿來做玩笑之談的!”來敏盛氣凌人地訓斥道,“你對皇帝陛下缺乏起碼的尊重,這本身就是大罪!”
來敏見荀詡沒有言語,覺得很得意,認為已經控制住局面了,於是繼續慢條斯理地問道:“這件事姑且不說,我們來談談別的。二月二十六日,你與第六弩機作坊的黃襲將軍發生過衝突。能詳細談談嗎?”
“哦,那場架我們打輸了,真抱歉。”
“沒問你這個,我們想知道為什麼會起衝突。”來敏壓著怒氣糾正荀詡。
“因為他在二十五日非法扣押了我們前去調查的兩名人員。”
杜庸聽到這句話,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拿出一封公文遞給荀詡看了一眼:“魏延將軍的批文是不是這一張?”
荀詡端詳了一下,點點頭。這張不是原件,而是手抄件,但內容一字不差。
“這上面說在日常期間特許進入軍技司及軍器諸坊,而二月二十五日第六弩機作坊已經轉為戰備生產軌道,這一點你在派遣部下之前確認過了嗎?”
“沒有,這不過是文字遊戲。”
杜庸的頭立刻大搖特搖:“荀從事你此言就差了,孔子有雲‘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公文格式都是古有定製,用來匡扶綱紀,荀從事是不是太輕視了?”
沒等荀詡回答,來敏又接上來一句:“你是否承認你沒有注意到批文上的這一點?”
“好吧,是的。”
“就是說,你因為對公文理解的錯誤,在不恰當的時候派人強行進入作坊,結果導致了司聞曹與軍方的誤會,一度引發了混亂。”
“哦,你指的混亂是什麼?”荀詡狡黠地盯著來敏。來敏被荀詡的反問噎住了,在這樣的場合下,他當然不能提楊儀被嚇哭的事,只好含糊地說了一句:“總之,因為你的疏忽,讓兩個部門產生了敵對情緒。”
“嗤!”荀詡不屑的冷哼聲劃破屋子裡沉滯的空氣,他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大概是覺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怎麼也繞不過去“楊儀失態”這件事,很難把握;來敏和杜庸不約而同地朝劉敏與姜維望去,劉敏側耳聽了聽姜維的意見,然後衝來敏搖了搖頭。於是來、杜二人沒敢繼續追究,直接進入下一個問題。
“二月二十八日,你曾經拜訪過馬岱將軍,對不對?”來敏這一次顯得胸有成竹。
“是的。”
“為什麼要拜訪他?”
“因為我希望從他那裡獲取一些關於五斗米教的情報,這對我們的調查工作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