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舢板搖搖晃晃地靠了岸,岸上的人將一條木踏板橫在船與碼頭之間。舢板上的乘客轟轟沿著踏板下了船,甚至有性急的人直接從船邊跳到岸上,然後揚長而去。當乘客全部都下完以後,船夫揮手示意等船的人可以上去了。一時間人聲鼎沸、雞飛鴨叫,兩名船夫用竹杆擺在踏板兩側,以免有人被擠下水去。
荀詡首先登上船去,後面的人越涌越多,逐漸把他擠到了舢板邊緣。那名跟蹤者也擠上了船,和他隔了大約有七、八個人。整條舢板上都擁擠不堪,他沒辦法再靠近一點。
船夫見人上得差不多了,讓岸邊的人拿掉踏板,然後將舢板頂部用一根細鐵鏈與橫貫河流兩岸的粗鐵鏈相連——這是為了防止舢板被水流沖開太遠——大手一撐竹篙,舢板緩緩地離開了岸邊,朝著對面開去。
就在舢板離開渡口三四尺的時候,荀詡突然從船邊一下子跳回到了岸上。
這一變故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個追蹤者先是一愣,然後氣急敗壞地推開人群,但為時已晚。這時舢板離開渡口已經有將近兩丈的距離,他怎麼也不可能再跳回渡口。
舢板不能立即回頭,於是這個可憐的追蹤者只能無可奈何地望著站在渡口的荀詡慢慢遠去……
甩脫這三名追蹤者花了荀詡半個時辰。他看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便返身離開渡口快步朝著預定的接頭地點走去。
他真正的目的地是武昌城內東湖旁的青龍場。這是東湖湖畔一個寬闊的校場,今天在這裡有一個很大的集市,武昌平民和附近郡縣的人都紛紛趕來湊熱鬧。荀詡抵達的時候,集市已經開始半天了,到處人聲鼎沸,吆喝聲、叫喊聲、騾馬響鼻聲、小孩哭鬧聲響成一片。西側擺滿了小商販的雜貨攤,既有海南諸國的雜香、細葛、明珠,也有產自幽燕的人參、皮毛;東側是各式各樣的小吃,中間則有許多人聚在一起看西域藝人的雜耍,並不時發出驚嘆聲。
荀詡走到賣小吃的地方看了一圈環境,徑直走到了一家賣銀耳湯圓的攤子前。這家攤子生意很興隆,外面一字排開七八張方桌都坐滿了客人,個個捧著熱氣騰騰的湯圓吃得正歡。荀詡問老闆也要了一碗,老闆應和一聲,下了十幾個生湯圓下鍋,煮了一小會兒,用漏勺攪了攪,然後撈起來盛到一個粗瓷大碗裡,又澆了一勺糖蜜水上去。
碗很燙,荀詡用兩個袖口夾住碗走到一張木桌前說了聲“借光”,隨手拉了一張胡床坐下,慢慢吹碗裡的熱氣。
“你來了?”
一個聲音忽然從他背後傳來,荀詡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聲音又低聲喝道:“不要轉過頭來!”
荀詡把頭扭回去,若無其事地繼續吹著碗裡的熱氣。
“張觀為什麼沒來?”
“他另有任務,我是新到任的司聞曹功曹。從今天起我負責與你聯絡。”
荀詡回答。現在坐在他背後的這個人是敦睦館在東吳官署內部發展的一名內線,經常為他們提供含金量很高的情報,以供蜀漢對吳決策的參考之用。更為難得的是,這名內線不是為了金錢而工作,他是個狂熱的漢室支持者,因此可靠程度很高。
這個人很謹慎,與荀詡交換了數個暗號,才對他完全放心。兩個人就這麼背對著背,各自對著自己的湯圓交談起來。從遠處望去,就好像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最近有消息麼?”
“最近吳國內部發生了一些事件,遲些時候這些事件會通過公開渠道公布,不過現階段卻只限於在江東官署內部流傳。”那個人一邊說著,一邊有條不紊地用筷子撥弄著湯圓。
“這些事件是什麼?”
“他們發現了黃龍。”
“黃龍?”
“是的,在四月六日的時候,夏口有人宣稱發現了黃龍;四月八日,在武昌有人宣稱看到了鳳凰。這兩起目擊事件都被當做正式記錄載入檔案,並匯報給孫權。”
“這聽起來很荒謬。”
“是,不過每件荒謬的事情背後總有一個原因,這兩起事件很可能出自孫權本人或其親信大臣的授意。事實上從年初開始,一直就有類似事件發生,頻度很大。”
荀詡沒吱聲,他咽下一個湯圓,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還有,從三月中旬開始,流入武昌的奢侈品和建材數量明顯增加了。上等織物從月平均三百匹上升到五百匹;珍珠與翡翠數量從二十件上升到四十件;棗木、檀木以及銅料也有不同程度的上升,而且這些物資全部都是由與孫氏家族關係密切的大商號出面訂購的……就在前天夜裡,有兩頭黑色公牛從會稽運抵了武昌,被秘密送入宮城內廄。”
“看起來似乎他們在醞釀什麼大行動。”
“你們敦睦館一點也沒得到消息嗎?”
“至少從合法渠道一點也沒得到。”
“唔,按照協議,漢與吳兩國在進行重大行動前應該知會對方的。現在既然他們隱瞞著你們,顯然是有什麼與蜀國有關的事了。”
“吳人就是喜歡搞些自作聰明的小動作……”荀詡這幾天已經有了深刻體會。
“現在正式的通知還沒有傳達到我這裡,說明那件事保密級別還是很高……不過各級官員都接到通知要求暫時不要離開武昌。”
“了解了,那麼陸遜等軍方將領動向如何?”
“陸遜本人已經動身來武昌,不過一部分駐屯柴桑的水軍開始向巫、秭歸等蜀吳邊境地區調動。”
“真的是‘小’動作呢……”荀詡一邊感慨一邊吃下最後一個湯圓。
談話結束了,荀詡又問老闆要了一碗湯圓,狼吞虎咽地吃掉。當他拍拍肚子滿意地站起身來時,發現背後的人已經消失不見。從頭到尾荀詡都恪守諾言沒有轉過頭去看,所以他現在無從知道那個人究竟是已經離開了,還是仍舊留在人群的某個角落注視著自己。
在荀詡返回敦睦館的途中,他很“巧合”地碰到了薛瑩,後者一直在敦睦館旁邊守候,一看到荀詡立刻就迎上去了。荀詡見他過來,先發制人地打了個招呼:“喲,薛大人,別來無恙?”
薛瑩也露出微笑,不過看上去多少有些僵硬:“荀大人好雅興吶,今日在武昌城中遊玩的如何?”
“還好還好,只是沿著河邊轉了轉,看了幾處景色。”
“呵呵,聽說荀大人你本來想過河去逛逛,後來又變卦了?”薛瑩眯起眼睛,顯然他已經得到了部下的報告。
“您知道的,我這個人經常是臨到最後還會突然改主意;若是有什麼給您帶來不方便的,還請多原諒。”荀詡一本正經地說,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薛瑩謹慎地伸出一個指頭在荀詡面前晃了晃,別有深意地說道:“荀大人,這武昌城有趣之處的確很多,不過若是自己隨便亂走,可是會迷路的喲,到時候會出什麼事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