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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荀詡急切地詢問,薛瑩開始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他良好的記憶力這一次幫了大忙。那是在大將軍曹真舉辦的一次宴會上,坐在他身邊的是曹操的女婿夏侯懋。到現在他還記得夏侯懋胸前掛著的那條俗氣的純金掛鏈和粗俗的笑聲,這是一個典型的紈絝子弟。
“他可是一位軍方的高層人士。”荀詡補充。
“那麼他就是一個高級的紈絝子弟。”薛瑩冷冷地修正了自己的發言,然後繼續回憶。
當時曹睿一直派人遊說諸葛恪,希望孫權能夠與曹魏復交。所以在宴會上,魏國人有意無意地總想顯露出自己的強勢。酒過三巡以後,夏侯懋酒酣耳熱之際,話也開始多了起來,一直扯住薛瑩的袖子不停地說;開始的時候是吹噓魏軍的強大,然後是嘲笑蜀國自劉備死了以後就什麼都不是。後來夏侯懋忽然湊到薛瑩面前得意地說:“我們在蜀漢早就有大號的眼睛,他們想幹什麼燭龍都會知訴我們,他們在我國眼中是透明的……”
“那麼,他有沒有說其他關於這個的話題?”
“沒有,接下他就被兩名僕役給攙扶下去了,大概是曹真怕他說的太多吧。我一直以為這只是那傢伙的信口開河,也就沒有認真去想,只是捎帶著在報告裡提了一句。”薛瑩說到這裡,變了個語調,“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這有幫助?”
荀詡沒有回答,他現在的心中被無數瞬間綻放的思緒所填滿。
毫無疑問,夏侯懋口中的“燭龍”就是那一條潛藏在蜀軍內部、協助糜沖竊取了弩機資料並在之後殺死了他的“燭龍”!
就是那一條徹底將荀詡擊垮的“燭龍”。
這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帶著荀詡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蜀國,回到了漢中,回到那片他曾經戰鬥過的土地;他已經被撫平的失敗感現在又開始隱隱作疼……
第二部 秦嶺的忠誠
第一章 陳恭的擔憂
蜀漢建興九年,一月六日。魏雍州隴西地區,上邽城。
陳恭皺著眉頭摸了摸胸口,最近他總覺得心中很不安。
陳恭已經在隴西的土地上生活了十一年,這十一年裡他就像是一粒其貌不揚的沙礫,不動聲色地隱藏在隴西太守府之中,扮演著一名平凡、低調的中層官吏。一直以來,這種生活都很平靜,但最近周圍環境開始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改變。這些變動很微妙,稍不留意就會被一個粗心的人忽略掉——而陳恭卻不會,出於一名間諜的直覺,他從風中嗅到一絲飄散在上邽城中的不祥味道。
在過去一年裡,陳恭身邊有數名太守府的同僚以不同的理由被逐一調走,而他自己的職務也因太守府官僚結構的數次微調而有所變動。這些變化都很合乎情理,每一項人事變動或機構調整都有充足的理由,沒什麼可疑的地方。
然而陳恭卻感覺到,每一次的變動似乎都讓他獲取情報的難度比以前增加了;這些彼此看似孤立的事件連綴在一起,仿佛在暗示幕後有什麼人很小心、巧妙且不露痕跡地逐漸將他推離開核心情報領域。
“也許大限的日子終於到了吧……”
有時候陳恭也會如此不無悲觀地想。六年來,他目睹了許多次同伴因身份泄露而被捕——最近一次是“白帝”谷正的死亡——因此他早已經了覺悟。如果哪一天半夜突然有軍人敲他房間的門,並對他說“以皇帝陛下的名義,你被捕了”,他絲毫不會覺得驚訝,也不會覺得遺憾。他的工作成果已經足夠豐碩了。
作為魏隴西郡太守府主記,他只是個循規蹈矩的官吏;而作為蜀漢司聞曹的間諜,陳恭可以說是功勳卓著。過去的一年裡,魏、蜀兩國先後發生過兩次規模較大的軍事衝突,蜀漢一勝一平。陳恭在其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在建興八年的八月,一直處於戰略防禦的魏國決定對蜀漢進行一次規模空前的反攻,根據大將軍曹真的設想,魏國十二萬大軍將分成四路,從西城、子午谷、斜谷以及祁山向漢中展開向心攻擊。
這一作戰計劃在處於廷議階段時就被在鄴城活動的“赤帝”獲知,而陳恭也在隴西根據軍隊調動判斷出魏軍即將要有一次大的作戰。結果在曹真從長安起程之前,這份作戰計劃的要點摘要就被送到了諸葛丞相的案頭。早有準備的漢軍在成固、赤阪兩地嚴陣以待。結果適逢雨季,道路泥濘,魏軍在子午谷完全無法前進,被迫全線撤退。
就在這時,陳恭敏銳地覺察到了魏軍因撤退而在隴西造成的暫時性真空,他在例行報告中指出:魏軍剛剛經歷過大規模行動,現在物資與士氣損耗都相當的大。如果能趁這一機會在雍州西部發動一次攻勢,疲憊不堪的隴西守軍將無力阻擋。
這一意見最終得到了採納,諸葛丞相立刻派遣魏延對位於隴西西側的陽溪展開攻擊。負責隴西防務的雍州刺史郭淮與後將軍費曜得知以後,匆忙集結部隊前往救援。很不幸的是,他們起兵日期和具體部隊數量再一次泄露,陳恭將這些情報及時送到了魏延手裡。
魏延憑藉情報上的優勢,在陽溪附近打了一場堪稱教科書式的伏擊戰,讓郭淮與費曜的救援軍團傷亡慘重。陽溪和居住在那裡的諸羌部落盡歸蜀漢所有。這一役的失敗讓大部分羌族都倒向了蜀漢一側,曹魏在其後十幾年的時間裡都一直被這一失敗所導致的民族問題而困擾。
這對於蜀漢來說,這是一次值得慶賀的勝利;而對於陳恭來說,除了成就感還意味著其他一些東西。那一連串令人不安的人事調整與職務變動就是從陽溪戰役以後開始的,陳恭沒法不將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他意識到可能有人已經嗅出了他的蹤跡。
每次想到這裡,陳恭就會想到間軍司馬郭剛那雙如鷹隼一般銳利的雙眼。這個年輕人絕不簡單,他到任隴西以後給陳恭的工作帶來了很多麻煩,甚至逼死了白帝。這麼多次重大情報外泄,不可能不引起郭剛的注意。遲早這些巧合的片斷會被郭剛拼湊起來,那將會是陳恭的末日。
位於南鄭的司聞曹對此也心知肚明,因此東曹掾姚柚、司聞司司丞陰輯以及隴西分司從事馬信都曾經表示,只要陳恭願意,司聞曹可以立刻把他接回漢中。陳恭一直在猶豫,一方面沒有確鑿證據表明自己已經被懷疑,也許一切只是錯覺與巧合;另外一方面,諸葛丞相今後在隴西的軍事行動會很頻繁,他多留一日,就能給蜀漢的成功多添一分可能。
於是他婉拒了這些關心,繼續留在了上邽。
“文禮兄,你在想什麼呢?”
站在他旁邊的同僚孫令好奇地問道。陳恭趕緊把思緒收回來,淡淡地答道:“沒什麼,昨天睡覺的時候可能受了點風寒。”
“那可得小心。”孫令好心地提醒道,“下個月鄴城的巡閱使就要到了,這節骨眼上可不能有什麼差池吶。”
陳恭沖他做了一個放心的手勢,繼續朝前方看去。在他們兩個的眼前是堆積如山的青條石塊與未切割好的原木,幾十名工人在木石之間來回走動吆喝,滿載著貨物的馬車與牛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進料場,發出巨大的隆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