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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預重新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與剛才已經有所不同。
“你們付出了人命的代價。”荀詡看了一眼柳螢的屍體,“和整個五斗米教在漢中的生存空間,結果換來的卻是背叛。現在魏國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可以心滿意足地回去慶功了,而你們得到了什麼?唔?”
“哼,全是無恥的污衊與造謠……”
“我們在褒秦道從凌晨就開始埋伏,一直等到你們出現,期間一個人都沒有出現。為什麼?糜衝壓根沒打算與你們會合,他早就知道高堂秉是臥底,只是沒有說。他騙過了我們,也騙過了你們。”
“……”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陷害你們,他沒必要。你們之於糜沖,不過是些棋子罷了,用的時候拿起來,不用的時候丟掉,如此而已。”
聽著荀詡的話,黃預眼睛滲出一根根的血絲,荀詡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了最後一擊:“現在你們面臨死罪,而他正在策劃返回魏國。這是你們的信任換回來的全部東西。”
“嗚……”黃襲表情扭曲地彎下腰去,嘴裡發出痛苦之極的呻吟聲。這並不是因為荀詡的口才,而是荀詡證實了他一直以來懷有的疑問。
當糜沖提出分開行動的方案時,黃預心中就有了一點疑問,因為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必須要分開行動。但糜沖堅持這樣做,出於信任,黃預沒有堅持。現在回想起來,那就已經是背叛的開始。
一陣清冷的夜風吹過,遠處漆黑的密林之中傳來幾聲悽厲的烏鴉叫聲。這個一心重建五斗米教的漢子把身子慢慢蹲在地上,頭埋在兩腿之間哽咽起來。開始只是小聲的嗚咽,接著聲音越變越大,最後變成了號啕大哭。這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有些惻然。
荀詡也蹲下身子,充滿憐憫地望著這個人,俯在他耳邊小聲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告訴我糜沖有可能的藏身地點,我將保證不對你們剩餘的五斗米教徒進行搜捕。”荀詡還特別一字一頓地強調,“外加糜沖的一條命。”
黃預聽到這些話,蹲在地上開始沒有做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把頭埋回雙腿之間,頹喪地吐出兩個含糊的字來:“燭龍。”
“什麼?你說什麼?”荀詡沒聽清楚,急忙側過耳朵去聽。
“燭龍,糜沖肯定會去找他。他是你們南鄭的高官,一直在幫我們。”
“你知道他的名字和職位嗎?長相也行?”荀詡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動。
“我……我不記得了……”黃預迷茫地抬起頭看了看四周,眼神沒有了一絲活力,“我只在神仙溝見過他一次,而且他們會面的時候我在放風,沒有看到他的臉。”
“神仙溝?”
“是的,那裡似乎是他們接頭的其中一個地點。”
黃預有氣無力地說,伸出一條胳膊指了指遠方,荀詡順著他手指朝著那方向望去,卻只能看到一片如墨的夜色……
在超越荀詡視線的遠方延長線上,糜沖正置身於神仙溝的黑暗之中,安靜地等候著。
他並沒有等待多久,很快從廢墟外圍傳來一陣從容不迫的腳步聲,然後燭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兩個人見面簡單地拱了拱手,燭龍開門見山地問道:“都辦妥了?”
“一切都按照既定計劃。”
“圖紙現在哪裡?”
“已經和諸葛亮進攻武都、陰平的情報一併送到了中繼點,現在應該已經出發了。”
“很好。”燭龍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這一次幹得非常出色。”
“天佑我大魏。”糜沖簡單地回答道,表情並沒有顯得有多麼興奮,似乎他剛剛只是完成了一項簡單的例行任務。他身上的粗布青衣上沾滿了塵土與白色的擦痕,還有數處磨破的痕跡,很明顯這是在軍技司通風管道中留下的紀念。糜沖說:“當時我在總務失手的時候一度以為沒有希望了,幸虧閣下及時調整了策略。”
“呵呵,只可惜了黃預,不過為了皇帝陛下,這些犧牲是必要的。”
“唔。”
燭龍走到糜沖跟前,望了望天上遮住了月色與星光的陰雲,不勝感慨地說:“你在漢中的使命也差不多結束了,我這就安排送你回家,為這次行動收尾。”
糜沖“唔”了一聲,面無表情的臉稍稍鬆弛了一點。他自從二月二十日進入蜀國境內以來,到今天已經足足十四天,預定任務已經完成,是時候撤離了。
燭龍拍拍糜沖的肩膀,示意帶他去做最後的撤退準備工作,於是兩個人並肩朝著廢墟外面走去。燭龍一邊走一邊對糜沖說:“你的撤退路線是從南鄭東側沿沔水途經城固、洋縣一直到達安陽,在那裡會有人接應你回到魏興郡。然後你就可以到琅琊、穎川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安心度上幾個月假。”糜沖聽到這句話,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當兩個人繞過一堵坍塌了一半的磚牆時,燭龍忽然放慢腳步。他從懷裡悄悄地掏出了一把特製的青銅匕首,從背後猛地勒住毫無防備的糜沖,乾淨利落地割斷了他的喉嚨。糜沖掙扎了幾下,不再動彈。燭龍這才慢慢將糜沖的身體放倒在地,背面朝上。
“對不起了,這是郭將軍的最後指示。”
燭龍將匕首重新揣回到懷裡,對著糜沖的屍體淡淡說了一句,轉身離開,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半個時辰以後,荀詡才帶著一隊士兵趕到神仙溝。他命令士兵們把守住盆地的各個出口,然後親自率領著五六名精悍士卒進入溝中的軍營廢墟搜尋。
“難道這一次又晚了不成?”
荀詡望著眼前的斷垣殘壁,心中暗想。這片廢墟在墨色夜幕的渲染之下顯得格外蒼涼死寂,空洞的安靜洋溢在每一個角落,完全不像是有一絲人的氣息在裡面。
忽然,他鼻子裡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荀詡立刻像只刺蝟一樣豎起了全身的刺,精神高度戒備起來。他和幾名手下循著這股味道謹慎地在在廢墟里轉來轉去。血腥的味道越來越濃烈,最終他們在一堵牆壁的旁邊發現了糜沖的屍體。
屍體原本呈俯臥的姿勢,荀詡將它翻過來,發現在屍體的喉嚨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死者的氣管被割斷,地面和死者的前頸部都沾有大量已經凝固了的暗紅色血跡。從血液凝固的程度判斷,死者死亡應該是不久前的事。
荀詡叫人提一個燈籠過來照到屍體臉部。死者的表情還保持在臨死前那一剎那的驚愕,這張臉荀詡從來沒有見過。荀詡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具屍體,俯下身子,叫旁邊士兵把燈籠放低一點。他注意到死者的衣服有些蹊蹺,在雙臂和後背的位置都有數道醒目的灰白色擦痕。荀詡用拇指和食指從擦痕上捏了一些細微的粉末用指尖輕輕搓動,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死者是糜沖。那些粉末是軍技司山洞特有的石質,而能在身上沾滿這種擦痕粉末的人,唯有今天從通風口爬進去盜竊圖紙的糜沖。